文 / 史晨
1/3/2020 7:07:25 PM
六七十年代我工作过的鲁南临沂地区,仍然贫穷得吃不饱穿不暖,加上唯成分论,多少青年男女结不成婚,成不了家。“换亲”和“转亲”虽然让部分大龄青年组成了家庭,可没有爱的婚姻岂能长远?其中又引发了多少催人泪下的人间悲剧。
我所在的公社卫生院是沂河东岸最大的医院,也是病人最多,工作最繁忙的医院。一天午饭时,我接诊了一位喝盐卤的中毒病人,她叫郑小满,是个年轻漂亮的“识字班”。她是由哥哥嫂子背来医院的,因为发现得早,抢救及时,妹妹很快转危为安。这三个男女个个大眼睛,双眼皮,头发乌黑,皮肤白皙,高高的个子不胖不瘦,穿着虽旧却干干净净,外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家人。我见他们兄妹的感情很深,仔细一了解,自杀的原因又是转亲!
郑旺村的郑家兄妹是因出身富农,万般无奈加入了换亲转亲行列;小毛子村的毛家兄妹,因妹妹黑姑精神有点问题,哥哥毛狗蛋年近30岁了还没娶上老婆,妹妹更是嫁不出去;南旺村王家有六个孩子,家里实在太穷了,不得不拿出姐弟两来参加转亲;第四对是黑墩村的李家,哥哥李宝山小时候因打链霉素造成聋哑,妹妹李宝琴拖到25岁还未出嫁,爹娘的主意是等着为哥哥换门亲。这次转亲的所谓红娘,就是李宝山的舅舅,他沾沾自喜,认为这是一次最成功的配对。他让36岁的哑巴外甥娶了23岁的傻闺女毛黑姑,彼此都不吃亏。哑巴的妹妹李宝琴和邻村的王玉树都是25岁,结成一对也正合适。玉树的姐姐王玉琴人长得标致,个头模样正配上英俊帅气的郑大宝,男28岁、女26岁,再般配不过了。郑家兄妹出身不好,这样郑小满就要吃点亏了,她只能嫁给傻子的哥哥毛狗蛋。虽说21岁的漂亮姑娘跟了29岁的老狗蛋有些屈,可毛家几辈子都是贫农啊,生下孩子肯定是“红五类”。按照转亲的规矩,父母既然决定参入,结果就是板上钉钉,不管孩子答不答应,愿不愿意,四对男女在同一天扯了结婚证,在同一天举办了婚礼。
婚后的生活四家当然四个模样。郑大宝和王玉琴最和谐,可谓先结婚后恋爱,男方不嫌女方家贫,女方不嫌男方出身,不久就怀上孩子,让父母喜出望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哑巴李宝山,虽然听不见说不出,可他脑子并不笨,老婆黑姑虽然傻,可能够办饭,能够生孩子,对他来说已经心满意足了。王玉树和李宝琴这一对,结了婚和没结婚差不多,生活还是一个“穷”字,免不了穷唧唧,少不了常吵吵,家里兄弟姊妹太多,自然矛盾不断,婆媳不和,姑嫂顶牛,吵来闹去,终于分家了事。最不称心的就是毛狗蛋和郑小满这一对,狗蛋虽然不像他妹妹那样傻,可身子五大三粗,脑子却不够用,斗大的字不识一石,每日里除了吃饭干活,就是上床睡觉办事,郑小满说他像头猪一样。小满中学毕业,没想到转亲转到这种家庭来,男人粗俗不堪,让她时时感到恶心和不满,结婚不到三天就跑回娘家去了。大宝父母为了儿子的婚姻,百般劝解女儿认命,一次次亲自送她回婆家。哥哥理解妹妹的不幸处境,然而却无可奈何,因为只要踏上转亲这生死轮盘,你就不属于你自己了。转亲这个连环套,一环套一环,谁想离婚都不成!看着兄嫂那么恩爱,而自己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活下去有什么意义呢?半年以来,小满逃回娘家被追回婆家,在婆家呆不两天又偷偷溜回娘家,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最后终于绝望了,她选择了一条不归之路。
从鬼门关回来后的郑小满,在娘家一住就是半年,毛狗蛋多次来接都碰了钉子,公婆来了也是托病不见。自己的爹娘被她自杀吓怕了,不敢再劝,只能听之任之随她去了。苦日子虽度日如年,可春节还是来临了,再不回婆家过年说不过去,怎么办呢?离婚!不是还有部《婚姻法》吗?小满这样想。
可在山高皇帝远的农村,此路根本行不通!毛狗蛋不同意你就离不成。狗蛋妹夫的舅舅发话了:“想离婚也成,四家统统都离婚,嫁出去的女儿都得回娘家。”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小满嫂子已经生了孩子,何况夫妻感情又那么好。哑巴家也有了孩子,虽然和他老婆黑姑一样也是个傻子。
毛家还是真行动起来了,他们让黑姑抛下孩子回到娘家,傻子就是傻子,她并不牵挂那吃奶的孩子。可哑巴家抓了瞎,刚出月子的孩子谁来喂奶?他跑到丈母娘家“呜呜啊啊”说不明白,被膀大腰圆的大舅子推到大街上,气得抽筋发疯,立刻跑到南旺村把妹妹李宝琴拖回家来。王玉树的老婆走了,原以为三两天就会回来,后来才知是转亲出了问题,他马上带领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出发,浩浩荡荡地去郑家兴师问罪,他们都认为郑小满是罪魁祸首,逼着大妹玉琴立即回娘家。
可怜的郑家父母,因为是四类分子,整日逆来顺受,夹着尾巴做人,好容易给儿子娶上媳妇生了孙子,不料好景不长,厄运一个接一个。女儿自杀刚救过命来,儿子的婚姻又要泡汤。大宝兄妹更是心中冤屈不平:爷爷是富农,已经殃及了自己父母的一生,为什么孙子孙女还要跟着遭罪?过去株连九族只是一代人,可现在一辈一辈何时是个头哇?问苍天,问大地,命运为什么是这样的?因为王玉琴死活不离郑家,她哥哥三天两头来闹一场,毛狗蛋更是天天来找老婆,郑家被搞得家里家外提心吊胆。郑小满感到祸由自身起,前途不由己,就又萌生了自杀的念头。看到妹妹宁死也不回毛家,听到妻子决心和自己白头偕老,为了不连累父母,郑大宝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和妻子儿子妹妹一块闯关东去!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告别了爹娘偷偷离家,哭都不敢哭,泪往肚子里流,惶惶如丧家之犬,步行了50多里路,在沂南县的一个小车站乘上北去的汽车。为了有尊严地活下去,他们离开了从未离开过的故乡,蒙山沂水只能在梦中相见了。
听说郑家的男女全跑了,这让换亲的另外三家傻了眼,除了毛狗蛋,其他人倒渐渐平息下来,退亲不成了,只好再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聋哑人和傻闺女继续生男育女,王玉树和李宝琴照旧吵吵闹闹,唯有毛狗蛋成了光杆司令。他哪肯善罢甘休,经常去丈母娘家发泼耍横,能砸的砸,能摔的摔,还扬言要去扒墙掀屋。有几次更加出格,非要和丈母娘一块上床睡觉办事,要让她替女儿做补偿,对此乱伦之举,围观的社员不但不仗义制止,反而谈笑起哄。看来贫穷和愚昧始终相伴,齐鲁大地孔孟之乡,哪里还谈礼仪?哪里还讲文明?
闹腾了几个月,解铃还须系铃人,哑巴的大舅又出面了,他让郑家赔偿毛狗蛋200元,立字据两年还清,两家婚约从此解除。那是个吃工分的年月,生产队年终开支,每人只能分几块钱而已,吃皇粮的公社书记每月才发三四十元饷银。可即便借贷,郑家也要还账,老两口已被这女婿折腾得离死不远了。五年之后,我工作调动离开了临沂。此时哑巴家已经生了三个儿女,统一的国际标准模样,个个都是“先天愚型”。王玉树也不甘落后,连生三个女儿,反正人民公社吃大锅饭,孩子的口粮和大人一样多,多生绝对不吃亏,省下地瓜干还可以偷着喂口猪呢。毛狗蛋拿钱买回一个贵州媳妇,虽然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同,可照旧不耽误繁殖毛家的后代。而郑家兄妹的消息,我却一直没有再听到,我希望他们逃出藩篱后,能够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