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吴清波
1/3/2020 6:44:13 PM
在山大上学时,住在10号楼的637,是最高层靠东的位置。每站在窗前,东北望,只要天气晴朗,就会豁然看到那空旷的平原上孤零零突兀着一座山峰,即是华不注,又名华山。毕业前夕,对华不住恋恋不舍,我写了一首诗,题目叫《再见了,华不注》,虽幼稚,却是我真情的流露。
时光流逝得太快了
我们不得不与你别离
曾有四个春秋
我们默默相视……
难忘那次攀援
我们登上你的顶巅
脚下
蜿蜒东去的黄河
好像天外飘来的素绢
一碧无涯的稻田
犹如阿拉伯人的飞毯
那荷叶田田的池塘
莫非是齐侯取饮的清泉
啊,华不注
你挺拔的身姿
阅尽了人间的沧桑
你坚韧的性格
给人以无限的启示
即使我们走到天涯海角
也会常常把你记忆
诗中说的那次难忘的攀援是在1982年9月26日下午,是个星期日,天气阴转多云。由邻铺王纪宴提议,同去者还有室友赵学勇兄。下面便是爬完华不注后的日记。我保留我19岁时真实的心迹,只对错别字和吃晚饭环节做了删改,其余完全转录如下,敬请朋友们谅解。
王纪宴约我去爬华不注山,我很早就想去爬,可今天阴天,又想在下午写点什么东西,便说:“算了吧,阴天。等到一个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的好天我一定陪你去。”他说:“快去吧,你看北边天晴了。”我是一个最不会也不好拒绝人的人,又从窗向北遥看,华山清晰可见,灰白色的云层已不能全把天遮住,好几处地方露出浅蓝色的天空,令人心情舒展,我便答应了。想睡觉睡到两点,然后去爬山。可怎么也睡不着,到一点半也没睡着,算了吧,不睡了。赵学勇也想去,可他正用电热器煮土豆,不短时间才能熟的。王纪宴和我便决定去,可是却犹豫起来,便徘徊再三,直等到学勇煮完土豆,吃完了,才又决定去。这回的意思是就算出去散散步,快点走,如果走不到那儿就再回来。我们便换上鞋出发了。
我们互相谈论着,“攻击”着,争辩着,在路上走着。路过一块菜园,一片白菜茂盛嫩绿。学勇说:“这是什么菜?”王纪宴说:“你真是给劳动人民丢脸。”我也帮上一句:“上了一年大学,就丢掉了我们农民的本色,连白菜不认识了?”赵学勇自然是强烈反击了一会。面对着这一片生机勃勃的白菜,我不无感慨,情不自禁地说:“我家的白菜还是我和我母亲种的呢,不知现在长得怎么样了。”
我们经过黄台,路过铁道,慢慢到了农具厂。从前进桥,我们顺着一条小路向东下去了。河水很脏,黑乎乎的,水面上漂着油花,发着怪味。我说:“这里的河这么脏,我村的洪绣河……”还没说完,纪宴说:“当然喽,城里的……”学勇同时说:“这与你的什么洪绣河有什么联系?”我说:“当然有联系,洪绣河畔是我生长的摇篮,我喝着洪绣河的水长大,怎么能不时时想着它呢。”
我们继续走,顺着小路,华山就在北面,我们便从稻田中的一条小水沟边向北走。稻子无边无际,一片金黄。我虽吃过大米,却从没看见过稻子,今天看见了。小沟里长着野苇子和一些大水草,真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地方。纪宴说:“这辈子我们也许只能从这儿走这一次。”我想了想他说得很好,很有道理,如再从这里走趟,除非故意,否则真没大有机会。
望山跑死马,真不假,路过了一片片稻田,又上过了一段柏油路还没到。可看着华山就在眼前,那山上的小屋宇、大石头清晰可见,可要到它山脚真是不容易。我们顺着一条柏油路直往北走,终于到了。山下一片平塘,里面是茂盛的芦苇和繁密的荷叶,弯曲着向两边伸展开去,真是一个美好的所在。这也许就是齐晋鞌之战时齐侯取饮的华泉吧。
我们继续向上走,看到一棵巨大的古白杨,一些大枝断了,露着一个黑洞洞的树洞,这棵树虽古老但有蓬勃的生机。东面一个庙宇,我们便进去看,从碑文中我们知道,这个庙宇是泰山行宫,里面已残破不堪,几间古老的房子都上着锁。我们出来,说笑着。古树下一间小屋,从里面出来两个人,严厉地问我们:“你们从哪里来?”我们很不解:“我们来爬山。”“你们从哪里上去的?”我们说:“我们还没上呢。”“去那儿没好处,这里是弹药库,不准从拦着铁丝网的地方上。”我们只好向西走,从西面爬。
我们往西走了走,在山的西南面我们站住了。看到几个孩子下来,我们决定从这儿上。山脚一个小场院,几个妇女和姑娘正在泼场,大概在准备收稻子吧。抬头看,华山高耸,一条铁丝网弯弯曲曲一直通到半山腰一个破庙。我们顺着铁丝网西边往上走。山腰野草丛生,一些草针扎到裤子上。低头一看,裤腿像一个刺猬。爬到破庙下。那庙在一块大悬崖上,那断壁大有即刻就要倾下来的阵势,又加上它在铁丝网内,我们便打消了进去看一看的念头。向西转了转,继续向上爬。
这回可是名副其实的爬了。奇形怪状的大石头,犬牙交错,我们爬过了一块大石路到了一个大悬崖下,一块巨大的石头不是笔直的立在那儿,而是向外倾斜着,从这儿爬上去是不可能。我们向东攀援,一回头,那巨石表面有些发黑,大有鬼怪欲扑下来之感,令人肃然。我们互相帮助着攀石头,过险路,来到一个凹处,嗬,酸枣树丛生,红色的,半红半绿的,全绿的小枣布满枝,真可谓果实累累。赵学勇说:“这就是大自然赏赐给我们的礼品!”我们一边摘着一边往嘴里送,嘴没嚼完就往口袋里装。在这儿各人干各人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周围的枣不大多了,我说:“我们继续往上爬吧。”赵学勇说:“算了吧,四点多了。”我说:“既然来了,就要爬到顶。”我看了看上面,没法往上爬,还得向东迂回一段路。下面全是野枣树和别的野草,我选择了一个枣树少,野草多的地方,慢慢从底下过,小棘针不时划在手上、脸上,真痛,不过在那种情景下,就不顾这些了。正钻在一丛野草中间,我说:“哎,快来,我开拓出了一条……哎哟——”“路”还没说出来,脚一下踩擦了,跌了一交。多亏在草丛中,抓住了一把草,否则非滚下去不可。他们跑过来,说:“不要紧吧?”我说没关系。我钻出来,对王纪宴说:“走吧。”赵学勇还在那儿摘枣。我们继续往上攀。到了一个地方,一块大石斜倾在那儿,右边一大石压着倾斜的大石一边,这大石另一边和另一块大石衔接,王纪宴从一块抓着右一边这块大石,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了。我想爬上去,可怎么也爬不上去,右边这块大石头在下面这块石头之间有间隙,我把半个身子塞在这个间隙里往上爬。我一看,这块大石头上头底下压着两块小一点的石头。如果这两块石头滚出来,我一半身子就会压成肉饼,我吓得赶紧出来,从西面一个缝间爬上去。经常是一眼看不出路在哪儿,要仔细寻找会儿。我想,下去的时候可怎么办呢。我们喊了学勇几声,他答应了。我们的呼答声在山间回荡。学勇赶上来,我们气喘了,趴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市南的那群山低矮,宛若一堆堆土岭,而华山,还没到山顶便大有“一览众山小” 的气势。我仰头一望,这时天清气了,灰白色的云变成了白云,白云上的蓝天是那样可爱。也许是由于白云衬托吧,也许是我们站在陡峭的山崖底下吧,那蓝天到底蓝成什么样子,简直没法形容:湛蓝乎?浅蓝乎?碧蓝乎?深蓝乎?没法说,反正是人舒服极了。白云擦着蓝天,摩着山尖向东流着。然而我们觉得,我们好像坐在一座飘忽的冰山上向西走一样。
我们从悬崖一侧攀上崖顶。这个地方可能人很少来,野枣特别多,我们自然是边摘边吃边往口袋里掖。不过摘枣并不是那么顺利,那小刺很令人犯愁地往手里扎,我的手背上划了好几道血杠杠。在手指头上有好几段小棘针尖。我对他们说:“咱们回去尽管挑刺吧。”学勇是山区人,摘枣有经验,他找到了一棵真枣,可能是野枣转变而来。枣大核小,让我尝了一个,很甜。王纪宴说:“快爬吧,咱们的目的不是吃枣,是爬山。”我说:“走。”学勇又住下了。我们走着走着,前面是一块向外斜倾的巨石,没路了。可我们向左一歪头,啊,一个小峡谷,两块大巨石之间有一个缝隙,仅容一个人过去。我们侧着身子蠕动过去。真有点峰回路转的意思。过了一关又一关,纪宴在前面说:“清波,山洞。”我过去看,见一个扁平的口子,两边是巨石,上面放着一些石头,上面的石头并不是一整块,而是好几块。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往前爬。往前看,有一块天空,往上看,石缝花花搭搭露着天空,宛若头顶上的石顶镶嵌着块块蓝宝玉。洞四周罅穴遍布,给人以恐怖感觉。我们出了洞,一回想,都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气。纪宴说:“如果一块石头落地,我们就玩命了。”我说:“如果从罅穴里爬出条蛇来,我们也不会有好结果。”也许是我们胡思乱想吧。我们又爬过几块大石。抬头看,乱石林立,山尖一巨石清晰可见。我们登上一块大石头。顺着一条足迹,几个小学生正从上面下来。我不禁惊叹这些小学生真行,这么险峻的山他们都能上来,还有的看上去才只有十一二岁的呢!
山顶上有一个“飞机志子”(土称)。啊,终于爬上来了。放眼四望,空旷无比,一片片稻田,呈一块块长方形,整齐地排列着,一片金黄。在下面看感觉不明显,站在这儿看,稻田真好看。山脚四周,有一平塘,像好几面明亮的镜子,反照着华山的雄姿。向西望,黄河弯弯曲曲而来,顺河望去,泺口大桥和新风大桥,好像近在眼前。新风公路大桥比较近,是新修建的一种比较先进的大桥,没有桥墩,两头高大的桥头堡矗立在那儿。向东望,黄河变宽,直到看不见处,还是闪着白光。一条小船正在慢慢移动。太阳就在我们眼底,胭脂色的晚霞照射着黄河岸的村庄、庄稼 、树木。向西南远望,济南市主景可见。楼房错落有致,有几个高大的烟囱正冒着烟。领略完全景,我掉转身体,凝望着黄河。我曾不止一次梦想着看一看黄河,今天终于见到了。黄河流域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几十万年来,我们的祖先就是喝着黄河水同自然搏斗发展,终于发展到这样一个伟大的民族。 每当唱“黄河在咆哮……”时,就恨不能飞到黄河,看一看奔腾不息的黄河。我叫吴清波,同学们给我起了个绰号“黄河水”(——无清波),我很高兴接受。我愿做一滴黄河水,因为我是中华的一个子孙。
学勇也上来了,我们玩了一会儿,便开始下山。我们沿着那伙小孩子下去的路往下走。“上山容易下山难。”以前我并不理解,总以为下山是下坡,总比上山强吧,这会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涵义。弯弯曲曲,跳石下崖,往下走。眼前出现了一段险路,只此一路,非走不可。这路是一块大悬崖,上面还是巨石,悬崖和巨石只有半尺宽的一个台阶。台阶下是一个深渊,台阶上是巨石。 这段路长两米多。走没法走,只得屁股坐着台阶,背部用劲挤着巨石,手用劲摁着悬崖顶,一点一点地挪,稍不小心,后果不堪设想。下到半山腰,遍山小石蛋儿,稍不小心就要滑倒。我一失脚,重重地跌倒了,我的手用力地摁住了地面,才免滚下山去。慢慢起来,手掌去了一块大皮,冒出了血。唉,吃亏不一定什么时候,小心点。往下走的路很难走,我多亏了赵学勇帮助,否则今天是否能下去山还是个问题。下面的路可以想象是多么难走,很难设想前面那伙小家伙是怎么过去的。他们从小生长在山边,真是锻炼出来了。到了山脚,坡缓了,我们终于可以大胆地走路了。
在一个晚霞辉映的时候,在黄河畔的一个小村庄里穿过,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走在亭亭玉立着荷花的池塘边,听着儿童们的喧哗,看着正往地里运肥或正往家走的村民们,怎么能不感到生活的美好,怎么能不让人好像是置身于故乡里。
蓦然回首,华不注山“狼牙倒竖,刺破青天”,不觉有点心悸。然而更多的是胜利者的高兴和探险者的乐趣。我记得有人说过,刚攀登过巍峨高山的人会觉得精力旺盛。真对啊,我现在全然不觉得疲劳,甚至于好像忘了自己的足疾而感到“脚步矫健”了。
夜幕完全笼罩了大地。原来那些“没精打采像瞌睡人的眼”的路灯现在精神焕发,熠熠耀眼。
我们听到前面有呼喊声,认为前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慢慢过去,原来一群少年儿童在习武,都迈着弓步,拿着架式。一位老师在中间喊:“不准动。”又指着一个:“你看你动什么?”我们看了一会儿。那老师说:“学习要慢慢学,要有耐力,听到了没有?”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听到了!”那老师又说:“今天星期日,我们早放学,回家吧,路上小心!” “是!”孩子们你一群,我一伙,朝各个不同的方向散去。那响亮的童声,那活泼的身姿,那烂漫的神气,真是令人内心激动,激起了对少年时代的美好回忆。
我们顺着一条斜路走,不知是精力太旺盛呢,还是彼此掏着心里话,谈论着人生、社会而忘了看路,反正走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地方。我们追上一个小同学问:“小同学,到农具厂从哪儿走?”他说:“从这个路往东,碰到个十字路口,再往南就到了。”
我们回到学校已晚上八点半了。
我把酸枣掏出来给同学们吃,以此显耀我们的收获。其实,我的收获不只是这几把野枣儿而是一个深刻的道理:学林探路贵涉远,无人迹处有奇观。要想在学业上有所成就,不下苦功,不历艰险是不行的。站在高山之巅领略那山下人所不能领略的旖旎风光不是走坦途所能达到的,非得不畏劳苦在陡峭的山路上攀登不可。再就是生活要充满朝气,不要整天郁郁寡欢,要让乐观主义精神指导生活,让生活充满浪漫色彩,充满意义,充满欢欣,充满思考,充满知识。
在《再见了,华不注》那首所谓诗中,对四年时间大叹“时光流逝得太快了”,而今天,从第一眼看到华不注算起,已经三十五年了,真觉得当初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看这篇游记,也真是为赋新诗强说愁,但是,据我所知,我们三人都再也没去过华不注。当初的记录虽稚嫩,却很珍贵,是不可重复的足迹与酸果。留个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