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依旧笑春风——记九秩表演艺术家沙漠

文 / 落叶知秋

1/4/2020 12:22:39 PM

相信缘分!
2016年夏天,在青岛图书馆中老年文学讲习班惊喜地遇见了九十高龄的著名表演艺术家沙漠来讲课,那天她讲的是曹禺的《雷雨》。年轻时她曾在这部话剧中饰演繁漪,而今她在讲课时依然能背诵繁漪的大段台词……正如她说的“记忆是有选择的”。五十六年前我们俩一个是台上的大明星,一个是台下小粉丝——1960年我14岁,济南纺织厂一个小女工,自幼爱看电影和戏剧。那时我的月工资二十多块钱,先要养家糊口,还要为自己买饭菜票。食堂里最便宜的菜是五分钱一份的白菜炖粉条或萝卜炖粉条,最贵的菜是两角钱一份的芸豆炖肉、青蒜炒肉之类。买饭时每当闻到青蒜炒肉的味道,我馋得喉咙冒酸水,肠胃里咕咕叫,但为了能省下点钱看电影,我只能赶快买一份五分钱的菜,泡进沙土硌牙的地瓜窝头,迅速吃完饭撤离。那时电影的甲级票两角五分,乙级票两角。计划供应粮的面粉一角八分钱一斤,粗粮一角一分一斤,一张电影票比一斤计划供应粮都贵,我能从饭菜票里省出影剧票钱需要极大的毅力。
那些年演的外国影片我几乎都看过:英国的《红菱艳》《孤星血泪》,美国的《社会中坚》《鬼魂西行》、印度的《流浪者》《两亩地》《橄榄树下无和平》等;看得最多的是苏联影片《牛虻》《奥赛罗》《第四十一》《复活》《白痴》《白夜》《萨特阔》以及墨西哥影片日本影片等。这些艺术精湛的电影为我以后能看懂世界名著打下了基础。
从报纸上看到青岛话剧团来济在山东剧院演出《桃花扇》,我开始三分二分地攒钱。票价很贵,按甲乙丙级分别是一元、八角、六角钱,几乎是我一个月的电影票钱。对戏剧痴迷的我终于买上了一张六角钱的丙级票走进了剧院,剧院里满座大都是中老年人。伴随着优美的昆曲音乐,紫绒大幕徐徐拉开,秦淮河畔的春水美景展现在观众面前:由沙漠扮演的李香君姗姗登场了,她仪态万方,端庄美艳,一颦一笑秋波流盼,举手投足之间富有程派青衣之矜持含蓄!尤其见到风流倜傥的侯朝宗时,她那一甩水袖半遮面的曼妙风姿,那一见倾情、芳心暗许之娇羞神态,把发生在秦淮河畔一个青楼女子的生死恋情演绎得楚楚动人。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昔日舞台上李香君扮演者而今成了九十高龄的人。她从幼年登台,二十岁载誉山城重庆。在演出一系列中外名剧之时,受到中国第一代话剧演员和剧作家们的亲切教诲和赞誉——沙漠和这些璀璨的艺星们一同见证了中国话剧事业的创业起步,一同历经了话剧发展的辉煌,一同遭遇了话剧及其演员们受尽摧残几近毁灭的命运。
沙漠,本名张坤权。1926年生于上海一个旧官宦之家,母亲是大家闺秀,父亲是新闻资深人士。从小得益于严父慈母教育的小坤权聪颖美丽喜爱读书,且酷爱话剧表演艺术。她十一岁开始登台演出,在温州大戏院参加了《保卫卢沟桥》的话剧演出。上中学时在上海已成为签约的半职业演员。抗战开始后,全国一百多所高校迁往西南,当时考上复旦大学的沙漠也随学校去了重庆。在重庆那几年的舞台生涯是她一生中最辉煌时期,在短短的两年多时间里竟然一连主演了八部中外名剧:巴金的《家》她饰演瑞珏,《秋》饰翠环,《上海屋檐下》饰施小宝,《茶花女》饰玛格丽特,《乱世佳人》饰郝思嘉,《梅罗香》饰梅罗香,《孔雀胆》饰阿盖公主,《秋海棠》饰罗湘绮。真是一连串的光环眷顾着她!要知道当时的重庆作为全国抗战的大后方汇集了一代文化艺术精英,舞台上的演员们不仅面对山城的抗日观众,还要接受文化权威们的检阅。沙漠在这古今中外题材的八个大剧之中的扮演者可谓百变面孔——善良温柔对命运逆来顺受的大少奶奶瑞珏,身份低下性格刚烈的小丫头翠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放荡不羁任人欺凌的妓女施小宝,外国文学中的茶花女玛格丽特、乱世佳人郝思嘉……富有文学功底的沙漠对这些人物都把握得极其到位,将她们演绎得光彩照人,一时好评如潮!山城有很多观众将一部话剧连看数遍。正如她在长篇回忆录《我心深处》中写道:“一拨又一拨不断扩大的观众队伍其主体为年轻学生,还有知识群,他们爱戏、懂戏、极具欣赏力。他们不是看热闹的外行,而是懂门道的内行。学生们没钱坐车,来回四十里路步行而来,重庆的观众不一般,不是等闲之辈,容不得平庸,容不得虚假,即使对新人也别无二样。他们看重我,寄希望于我,认为我是可以造就的,这极大地激励着当年的黄毛丫头沙漠。”
沙漠极为怀念在重庆的这段时期,她把这段时期记述在题为《往事如蜜》的文章里。正是这段如蜜的往事成就了沙漠今生今世的艺德和戏骨——注定了她今后的人生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风刀霜剑都能坚强地挺了过来,并能在白发如雪的暮年,以“霜叶红于二月花”的风骨,写下三十万言的《我心深处》。这部书由著名画家高莽、著名剧作家白桦、著名评论家邵燕祥为之作序,三位资深人士高度评价了这部大书!高莽先生称赞她从心灵到形象、从人品到演艺是“美的化身,美的歌者”。白桦称赞作者和老伴黄中敬先生在历经了文革惨无人道的迫害后,于古稀之年以坚强的心态写出了这部大书,认为“这是一个奇迹”。邵燕祥则赞美她以真挚的感情、优美的文笔把一生写得感人至深,可谓大器晚成!
这部用心血泪水写就的《我心深处》记叙着她为话剧事业痴情无悔的奉献,记叙着为亲人和友情生生死死的牵挂,记叙着和她相濡以沫的先生在一系列运动中受尽迫害未能和爱妻白头偕老的遗恨;记叙着一个慈母在晚年失去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彻骨悲痛!然而在这泪水叹息中,作者却又笔锋一转,在书中那一篇篇朴实无华的记叙中用一件件生活小事写了十多年来与著名演员赵丽蓉的交往,记叙了与著名戏剧家夏衍、黄宗江、吴祖光、陈白尘、于伶,著名导演阳翰笙、应云卫、洪深、郑君里夫妇,著名演员白杨、黄宗英、石晖、石羽、孙景璐、《黄河大合唱》的词作者张光年(光未然)等艺友们的深厚友谊……这些话剧电影戏剧的一代宗师大都在文革中历经了血肉横飞的批斗——这些文化先辈之所以遭受到如此摧残就因为他们用艺术生命宣扬人性的真善美,启迪广大读者观众认知文史、热爱真善美,鞭挞假丑恶,因而遭到那些心地险恶残暴的当权者之嫉恨,必欲将他们置之死地而后快。他们“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很少有人侥幸活了下来……值得庆幸的是坚强的沙漠历经九死一生依然健在依然美丽,她记忆深处的真实叙述成为话剧文史的宝贵资料。
沙漠夫妇自1956年从北京青艺来到青岛演的第一个重头戏就是《桃花扇》,演出时盛况空前。然而1957年夫妇双双被打入“右派”,才华横溢集编导于一身的丈夫黄中敬先生名列榜首,刚过而立之年的沙漠排座末尾。因无人可替代“李香君”,白天,沙漠夫妇以右派分子的身份挨批斗,晚上,沙漠却强忍悲愤在舞台上继续扮演着《桃花扇》之中的李香君——这对于一个追寻真善美的艺魂是多么卑鄙的戕害!文革中沙漠夫妇被关进牛棚更是遭到残酷的逼供殴打……她的先生去世了,她的身心遭到严重摧残——但正如她给我们讲课时说的一句话:“记忆是有选择的”。她的记忆是大浪淘沙之后的沉淀,是老一代话剧艺术家们用泪血写就的荷马史诗,是世纪舞台上一个九十岁艺魂戏骨《我心深处》的诉说……
为这株定格在历史舞台上的岁月桃花赋诗一首:

风雨丽人风雨情
世纪舞台写人生
当年香君艳影在
桃花依旧笑春风

2016年夏/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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