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安贫乐道的一生

文 / 史晨

1/5/2020 9:56:42 AM

我的父亲史道生教授,从医半个多世纪,治疗了千千万万名患者,他高尚的医德,精湛的医术,一直为病家和同道颂扬,也为我家子孙后代树立了良好的榜样。常年兢兢业业地工作,过劳损害了他的健康,一年来他一病再病,现已昏迷在床。人生之路父亲即将走完,凝望着他那颗充满智慧的头颅,抚摸着他那起死回生的双手,我在心底千百次呼唤:醒来吧!父亲!一生都在为他人创造奇迹,为什么奇迹不在自己身上出现?

聪颖好学 孜孜不倦

父亲诞生于1919年8月24日(农历七月二十九),因患婴儿瘫从小右足残疾,可他身残志坚,自强不息,残缺反成为拼搏的动力,事事处处都要胜健全人一筹。他成功了,无论中医学术还是为人处世,父亲都得到社会的承认,但这也造就了他一副倔犟的脾气,一种认真的性格。
父亲幼年即聪颖好学,6-7岁在私塾中读书,年龄最小、成绩最好。后跟随祖父去哈尔滨,在呼兰县模范小学就读。13岁考入呼兰县中学,因成绩优秀而跳级,两年即初中毕业。升入高中十个月后因患病肄业,在家养病之日拜王明五为师学习中医。1937年,年方18岁的父亲,以优异成绩考取北平华北国医学院,师从施今墨等名医门下。当时卫生公署规定25岁以上方准行医,父亲只好违心地瞒大6岁入学,所以当1941年毕业时,他的实际年龄尚不足22岁,毕业证年龄却写成28岁。大学毕业他先后在北京、南京开诊,1942年来青岛行医至今。父亲求学的刻苦精神十分令人钦佩,上大学时他是全班乃至全校年龄最小的学生,又是唯一的残疾人,可他学习上从不认“小”,从不服“残”。枯燥无味的医古文,冗长繁杂的古方药,经常是昼背夜诵,通宵达旦。中医学的四大经典著作更是熟读强记,令同窗感叹不已。孜孜不倦的努力,他的学习成绩自然卓著,连续几年都是前三名。我曾翻出他当年的奖励证书,问及50年前的竞争情况,父亲仅一笑了之,教育我们学习必须付出代价,“只要百折不挠,总会学有所成。”
有耕耘必定有收获,好学的回报是父亲的中医根基很深,医疗技术高超,40年代当他还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时,医术已在岛城出名,许多疑难杂症都挤到他的“史道生中医诊所”里来。父亲勤勉好学,学而不厌的精神终其一生。年过花甲以后,仍常见他一边手持古书医典,一边古腔古调地背诵医古文。父亲给我从小就留下学中医太苦太苦,习中医太累太累的印象。父亲的晚年正逢改革开放,涉外就医的业务范围更多更广泛,为了工作方便,他又重新学起放置多年的日语,无论在出差路途,还是饭后休息,总要背几个单词,练几个短句,虽然他的日语并不精通,可这种苦学的拼劲,永远使我们难以忘怀,永远激励着我们下一代。

精益求精 妙手回春

医术精益求精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常为父亲的病人所称道,使他们深受感动。父亲工作一贯公私分明,从不上班处理私事,亲戚朋友看病,统统挂号候诊,结果给大家落了个不近人情的印象。为了让患者少跑路、早康复,疑难病例往往几易处方,慎之又慎。对外地来的病人,父亲更是关怀备至,常常同时开几个处方,什么情况服什么药,交待得清清楚楚。他年节假日必去病房看望住院病人,出院病人仍然书信往来,了解愈后情况。碰到危重疑难病人的会诊,父亲更是投入全部精力,查资料,翻病案,常常彻夜不眠,唯恐辜负了病人的信任。
在学术上父亲师古又多创新,既守法又贵灵活,治病独具风格,处方灵动轻巧。父亲擅长心脏病、妇科病和消化系统、呼吸系统等疾病的治疗。有人心律紊乱,多方治疗总不奏效,唯服父亲的汤药立竿见影,心电图也马上正常。有人患萎缩性胃炎,日夜恐惧癌变,服几个月的中药后,不但胃镜复查已经改变,就是病理结果也成浅表性,让西医不可思议。有的妇女婚后长年不孕,妇科检查子宫不及栗子大小,完全无受孕可能,可经父亲中药治疗后,奇迹般地做了母亲。有甲状腺肿瘤患者,本已住院安排好手术,硬是临时变卦改服父亲的中药,三个月后肿瘤魔术般地消失,令外科大夫大惑不解。有女子功能性子宫出血休克,不手术不能挽救生命,考虑未婚姑娘一生的幸福,父亲硬是冒风险用中医中药治疗,从阎王手中将她抢救过来。还有秃发患者,连眉毛阴毛全部脱掉,几千元的101生发剂都无效果,父亲配的生发液,三个月就恢复了患者逝去的青春。这些举不胜举的病例,个个都是父亲高超医术的结晶,都是对病人一片赤诚之心的结论。
父亲行医立足于辨证施治,重视西医诊断的科学依据。为了提高疗效,他博采众家之长,善于总结创新。早些年他立志攻克肿瘤难关。他锲而不舍地探索治癌新途径,总结治癌好经验,一个病人一个病人观察,一份病历一份病历分析,治疗胃癌的方剂实验到“癌宁10号”,临床疗效十分显著。父亲预言癌症可能先从血液病突破,于是下大气力治疗白血病,好多“急粒”、“急淋”经他治疗活过了几年。正当他雄心勃勃准备和西医合作出成绩时,无情的“文革”风暴横扫一切,病历没有了,文稿没有了,乃至医生的权利和尊严都被卷走了。

医界精英 中医国手

父亲日夜潜心学问,为事业不懈拼搏,因而医学造诣很深,翻开《中国当代医界精英辞典》《中国当代中医名人志》《中国残疾名人辞典》《求医寻诊手册》《黄河医话》《名医绝招》等书籍,都可看到对他的介绍。他的医案选登在《中国现代名中医医案精华》《诊籍续焰》等书中。他与北京的祝谌予,董德懋,翟济生,李介鸣;天津的哈荔田,何世英;武汉的朱师墨;新疆的禇鸿仪等齐名。他德技双馨,获得的成就被医学界公认,他现任中华全国中医学会内科分会及山东分会顾问,青岛市中西医结合研究会顾问,青岛市科协荣誉委员,青岛市中医药学会名誉理事长,享受政府特殊津贴。
父亲是青岛医学院中医教研室主任,是附属医院中医科主任,在中医教学中,他摒弃狭隘的门户之见,反对过去中医传统的保守观念,把自己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学生,尤其对“西学中”学员寄予厚望,希望他们能以中西医之长,更好地为人民谋福。父亲一生为民造福,大家也爱戴和信赖他,赞誉之词反而更使他谦虚谨慎,工作更加严肃认真。他认为治病救人是医生的天职,治好是义务,治不好是责任,临床上仍然有不少不治之症,“唯有努力去钻研新课题,才会有病人美好的明天。”
打倒“四人帮”后国门大开,父亲发现日本人用我们的中药制成《救心丹》进口中国,德国人用我们的中药制成治疗气管炎的《碧桃仙》也卖给中国,作为中医中药发源地的中华大地,却要买外国人的中成药,岂非咄咄怪事?强烈的爱国热情和民族自尊心,鞭策着这位老知识分子奋发图强,他要结
合自己的专长研发我国自己的出口专药。为了科研经费他四处奔波,烧香拜佛;为了试验基地他八方联络,求爷告奶;为了生产……为了鉴定……他忘了自己是个残疾老人,一直不倦地奋斗着。1982年,治疗冠心病的专药《环心丹》终于在青岛中药厂正式生产,成为这家药厂第一个出口中成药,并且荣获了国家经委金龙奖。

秉正清高 直言不讳

父亲行医一直抱着济世救人的态度。他处处为患者着想,从不患得患失,体现了医务工作者高尚的情操。建国前他开诊所,对豪门权贵从不媚颜,从不出诊,洁身自爱,秉正清高。而对贫苦市民,对落难者,父亲从不收诊费,甚至代付药资。父亲号“爽侠”,勉励自己在社会上行侠仗义,仅凭学得的知识济世救人。建国后参加工作,父亲依然视病人为上帝,老病号都知道,他常年骑一辆旧自行车上下班,不管台风暴雨,不管三九冰雪,从未使用过为专家教授发放的小车乘车卡。只要是他的门诊日,从未误过点,无论是市里院里开会,还是在市区参观调研,只要与门诊时间冲突,他必看门诊而舍弃其他。父亲的执拗常遭某些人的讥讽嘲笑,某些领导也有不满微词,家人也认为是自讨苦吃,可他依然我行我素,他认为开会少自己一人无所谓,可几十个病人却是专门为他而来,许多病人几百里、几千里前来就诊,决不能让他们失望而归。老病人都熟悉父亲坐诊日看病的特点:一是不限号,不限时间,只要你能耐心排号等待。二是不走后门不插号,任凭你是亲戚朋友的关系、医院领导的条子,统统按顺序排队。三是认真对待每一个病人,官商百姓一律平等,即使不吃午饭看到下午,他仍然一丝不苟,直到最后一名病人满意放心而去。日久天长地认真执着,老弱病残满意了,平头百姓高兴了,可却得罪了领导,也忽略了药房工作人员,他们不能按时下班吃饭自然会有怨言。当然这也大大损害了父亲的健康,给自己的大病种下祸根。
父亲一生耿直,不但嫉恶如仇而且有自知之明。20世纪50年代青岛市筹建中医院,当时卫生局的两位局长亲自登门,请他出任院长,可他认为自己性格宁折不弯,只适于做学问,不适宜官场周旋,故放弃荣禄甘愿到医学院做个教书匠。父亲一生光明磊落,直言不讳,耻与不学无术者为伍。为了维护祖国医学的纯洁和神圣,始终与各类江湖骗子作不懈的斗争。1983年“治癌仙姑”王淑华开始风魔京华,背后有大人物竭力支撑,父亲当时就向卫生部的领导直言,一味单方验方吹嘘,不科学地调查总结,这样会葬送中医中药。虽然忠言逆耳不好听,可最后的事实证明真理的的确确在父亲手中。
近年来我国中医医疗水平下降,中药质量低劣而且供不应求,父亲心急如焚,大声疾呼“振兴中医刻不容缓”,“治医重于治人,治药重于治医”,
“药之不存,医将何为?”报社投稿,政协提案,文章刊登到大内参,这体现了他对人民疾苦的无限关心,也说明了他视祖国医学如同自己的生命一般。为了祖国传统医学的健康发展,他斥责轻率的随意办学,反对有名无实的滥发文凭,为了培养中医高水平的科研人才,他不赞成效仿古人的拜师收徒,自己的女婿也不收。他主张高校改革,多培养中医研究生,促进国际间广泛交流,这样中医才能真正走向世界。他反对目前盲目将中草药出口创汇的做法,对厂家将生药提取有效成分出口加工再返销的做法,旗帜鲜明地斥之为卖国行为。虽然父亲的有些看法未必都很成熟,但却昭示了老知识分子那与祖国医学休戚与共的赤子之心,也坦现了他那直言敢谏、刚直不阿的可贵品质。

安贫乐道 为而不争

父亲一生行医,一生清贫,建国前开医院的办药房的都发了大财,而他却耻于言商,仅凭三个手指头治病救人,以微薄的收入维持生计。家庭生活清苦,他仍不忘扶危济贫,面对困难的病人经常慷慨解囊相助。子女渐多,母亲又无工作收入,祖父母年迈失去劳动能力,父亲一人工资常常捉襟见肘,可他淡泊自甘,乐观如故。参加工作后父亲从不在家接诊看病,不收病人一分钱一份礼,甚至对亲戚朋友也如此固执。我们有时抱怨他太古板,太不近人情,可他总是讲:“我是公家人!”全家人只能按他的要求去办。当年省委组织部长曾陪中央的安子文找我父亲看病,临别时告诉他有困难尽管讲。恰逢我的调动正卡在省里,父亲却说没有困难。事后我说人事调动就是他们的工作,父亲却说他的工作是看病,不能假公济私。这就是中国老知识分子的正统本色,马前不作揖,结果多走弯路,频频碰壁。妹妹从曹县调到红岛,父亲要求还安排在公社医院工作,这样不违背政策。有人说这是迂腐,其实是他品德的高尚。父亲至今仍然住在40年代租赁的大杂院里,楼梯破旧,过道黑咕隆咚,有些康复病号千方百计打听到住址,带礼物登门拜谢,老邻居都会告诉你,一定是脸红脖子粗地争执不休,结局也一定是东西带回,病人泱泱而归。岛城许多疗养院的老领导肯定记忆犹新,父亲会诊从不吃请,更不用说领取报酬了。会诊只要是去八大关的平路,他经常不要汽车接送,而是靠残废的肢体踏车来去,不辞辛劳,自得其乐,完全投身于治病救人的事业之中。
20世纪80年代初期,商品经济的大潮冲击着社会的各行各业,出国热更是如火如荼。我父亲却对讲学邀请回绝,他认为自己年事已高,恐怕力不从心,为祖国发挥点余热就很满足了。他教育我们“不懈追求自己的理想,永远忠实自己的土地”。我们有时抱怨他太顾全自己的名节,不为子女创造点机会,父亲总是严肃地讲:“自己的路应该自己走”“应该扎根沃土才能开出鲜花”“月是故乡明,不做寄篱人”。
《环心丹》在国内外市场经销了多年,为厂家创收了空前的利润,可作为研制者,父亲实际上分文未得,因为那时没有专利这一说。对于此事他倒看得很轻,认为只要治病有效,就证明中医中药威力无比,就证明我们不比日本的《救心丹》差,让中医中药走向世界能为全人类服务,就达到了自己研制此药的主要目的。这几年父亲又研制成治疗秃头的《发丽生》药液,天天义务就诊免费治疗。我们都说病人不花钱带回去快乐,父亲是花钱买回来快乐,父亲点头称是,认为在治病救人方面切切不可斤斤计较。
父亲一生看淡名利,70多岁退休后,本该好好养生,安度晚年,可他却返聘回医院继续门诊工作,一月的返聘报酬不及他人一天所得,他却心甘情愿乐此不彼。深圳友人邀他去特区开诊,一年二三十万收入不在话下,可他却不为金钱所动,仍然为岛城人民的健康默默地燃烧着自己。为医学献身不患得失,为事业奋斗不计名利,难怪朋友称赞他“安贫乐道”。父亲一生忠实实践了自己的座右铭——外其身,为而不争。
父亲的生命之火即将燃尽,虽然他胸前没有勋章,虽然他只是一个残疾人,可他仍是一位杰出的勇士,在祖国医学事业中整整奋斗了52个春秋。虽然他身后没有像好友童第周那样留下纪念碑,但他的功绩却永远留在千千万万病人的口碑中。人们将永远怀念治病救人的史道生教授,我们子孙后代更将永远铭记这杰出的先辈。
(1992年元旦记于青医附院脑外科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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