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渊明,是前身——东坡揄扬陶渊明

文 / 学周

1/10/2020 6:30:42 PM

陶渊明,东晋时期著名文学家,苏轼,北宋后期文坛领袖。二人相隔六百多年,却能心心相印,惺惺相惜,堪称千古知音。陶渊明祖上曾经发达,据说陶侃是他的曾祖,但不太确定,祖父也曾当过太守,他算得上是一个累世官宦人家,渊明“总角闻道”,“自幼修习儒家经典,爱闲静,念善事,抱孤念,爱丘山,有猛志,不同流俗”。今人知之最广莫过于其“不为五斗米折腰”,和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今天的文学史把他列为魏晋时期最重要的诗人,可是在当时,评论家钟嵘对其诗作评价远不如今天,在《诗品》中仅仅把他安置于“中品”位置。即便到了唐代,很多人爱慕他的性情人格,对他作品仍不见高评,直到宋代以后,他的作品才被广泛重视,因而声名鹊起。宋之后,陶渊明的文学地位之高,大半功劳归于苏轼揄扬。

苏轼在黄州的贬谪生涯,亏得有陶渊明这位隔代知音让他得以排遣烦闷,从下面这首《江城子》可以看出苏轼对陶渊明的极尽推崇:

“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长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余龄。”

在黄州,苏轼还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改编成可以歌唱的词,用当时流行的音乐词牌《哨遍》表现其主旨“归去来”。在引言中写道:

“陶渊明赋归去来,有其词而无其声。余治东坡,筑雪堂于上,人俱笑其陋。独鄱阳董毅夫过而悦之,有卜邻之意。乃取归去来词,稍加櫽括,使就声律,以遗毅夫。使家僮歌之,时相从于东坡,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不亦乐乎?”词如下:

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交相累。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稚。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云出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
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岖,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内复几时?不自觉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谁计。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还止。

这首词,从未归以前之误、去彼来此之急写起,一直写到归来游赏之趣,田园之乐,及家人相聚之欢,最后以随缘自适作结。全词写得周到而浑成,虽是檃括前人文章,但抒写自己的怀抱并自成妙境,实际上也是一种艺术创造。
东坡对陶诗爱之深切,自有原因,《冷斋夜话》载:东坡尝曰: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看有奇句。如“日暮巾柴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烟火,稚子候檐隙。”又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曰:“霭霭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造语精到之至,遂能如此。似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
中年以后,苏轼开始和陶诗,至贬谪惠州、儋州后更是一发不可收,将一百多首陶诗和了个遍,他在《与苏辙书》中说:“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吾。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我前后和其诗凡一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今将集而并录之,以遗后之君子,其为我志之。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渊明临终,疏告俨等:‘吾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黾勉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渊明此语,盖实录也。吾真有此病,而不早知,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陶渊明成为东坡晚年的精神寄托,他往往借渊明酒杯浇自己块垒,甚至把陶诗当成了良药,在《东坡题跋·书渊明羲农去我久诗》中,他写道:“每体中不佳,辄取读,不过一篇,唯恐读尽后,无以自遣耳。”
苏轼究竟欣赏陶渊明什么?《冷斋夜话》一段话或许能见出端倪:“东坡每曰:古人所贵者,贵其真。陶渊明耻为五斗米屈于乡里小儿,弃官去。归久之,复游城郭,偶有羡于华轩。汉高帝临大事,铸印销印,甚于儿戏。然其正真明白,照映千古,想见其为人。问士大夫萧何何以知韩信,竟未有答之者。”
一个“真”字何其宝贵,不妨细品这首《和陶杂诗十一首》其三:

真人有妙观,俗子多妄量。
区区劝粒食,此岂知子房。
我非徒跣相,终老怀未央。
兔死缚淮阴,狗功指平阳。
哀哉亦何羞,世路皆羊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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