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史晨
1/10/2020 6:23:12 PM
电视连续剧《闯关东》,让北方的山东人看起来特别亲近,因为这段历史与山东大地有很深的渊源。我从闯关东自然地联想到闯崴子,因为当年去海参崴闯荡世界的人,山东人约占百分之九十,而其中绝大多数又是胶东人。我保存了一盘30多年前的录音带,是当年我为93岁爷爷的录音。每次重新播放,都能唤起我对爷爷的记忆,虽然爷爷早已做古,可他百余年前闯崴子的多彩经历,仍让后辈感到祖先创业的艰辛与坎坷,同闯关东的那些老少爷们一样,特别值得我们后代学习和尊重。
爷爷生于清光绪十四年正月初二(1888年),祖居山东掖县,世代务农。他少年时也上过私塾,读过《三字经》《百家姓》《论语》《大学》《中庸》《上孟子》《下孟子》等书,可家中仅有12亩土地,生活并不富裕。虽然也算书香门第,他的父亲曾当过候补知县,可始终没有做官,所以也不可能继续读书求功名。老家西郎子埠村据说风水不错,先辈曾有预言能出举人,然而家族中历代都没有一个子孙中过举,锔锅锔盆锔大缸的“锔人”却满大街都是,掖县俗称他们为“锢漏子匠”。
当年农村那真叫穷,真叫苦!一年又一年,一辈又一辈,面对黄土背朝天,在土疙瘩里刨食吃很不容易,每亩地能打出二斗麦子就是好年头了,若碰到旱、涝、虫等灾年,许多农户没法糊口,多少人就死逼梁山闯关东去了!
爷爷的父亲分家时,曾分到一小瓷坛豆油,全家六口人整整吃了一年多,做菜时用小铁勺沾沾大锅底,仅有点油腥味儿而已。现代社会提倡减肥,建议每人每天摄油量不应超过25克,可在过去那个年月,全家总用量都不会超出现在一个人的标准。掖县靠海,然而村民们成年累月吃不起海鲜,家中有一只腌咸了的海蟹,客人来了摆上桌,客人走了撤下去,谁都不动筷子,纯粹是个面子摆设。有的人家穷而嘴馋,不得已去卖鱼的筐内要点鱼鳞,回家在锅里炒一炒下饭,就算过把海鲜瘾了!
爷爷的父亲史有庆兄弟五人,老大兆庆无后,去世时爷爷奉命给大爷摔盆子送葬,爷爷的爷爷名史遐龄,答应给三亩地做报酬,可事后却没有兑现承诺,年幼的爷爷去讨要时,他的爷爷却说:“摔个盆子算什么?权当我当时放了个屁!”
这事对爷爷的自尊心伤害很大,“家长说话不算数,我将来一定出门自己挣!”
小小孩子娃,没有力气有志气!亲戚们对爷爷的话都赞不绝口。
“出门”这个词,当年在胶东地区很盛行,但不是指“闯关东”,“闯关东”是为谋生而去东三省,目的是为养家糊口而已。“出门”则近指去烟台、济南等地做生意,远指去海参崴做买卖,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挣口饭吃,远走他乡“出门”,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发财梦想。当年摆在爷爷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当个“锢漏子匠”,走街穿巷去锔锅锔盆,可“锢漏子嘴,锢漏子嘴”,最终挣不了大钱,只能顾上自己的一张嘴而已。另一条路就是“出门”闯荡,学做生意赚大钱。那时去“崴子街”的山东同乡不少,地域原因黄县人最多,其次就是掖县人,大家都想去“淘金子”,去挣俄罗斯卢布,俗话称俄罗斯“帖子”。那时一张帖子在大清国能换三吊制钱,而村中最好的土地——“涝坡地”,每亩也只卖到五十吊钱。
爷爷虚岁16那年,最终抵不住俄国帖子的诱惑,果断做出了“出门”的决定,踏上了“闯崴子”的人生旅途。
海参崴,位于绥芬河口海湾东岸,满语是“海边的小渔村”。这里盛产海参,崴子是洼地、海湾的意思,故名海参崴。
海参崴这地方是清朝满族的龙兴祖地,以历史上东海女真人为主体的满洲部族有100多个,还有赫哲、乌海、奥罗克、费雅喀等等与满洲有血缘关系的族群居住在这一带。当然也是爱斯基摩人的居住地。此地元代称作“永明城”,是元朝东北地区对外贸易的海港,清初属大吉林宁古塔副都统管辖,满清入关后,这里禁止汉族进入,所以整个地区逐渐荒凉。1860年6月沙俄侵占了海参崴,改名叫“符拉迪沃斯托克”,意思是“控制东方”,狼子野心昭然若揭。1860年11月的《中俄北京条约》,海参崴一带4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又划入俄国版图。早在咸丰七年,海参崴的俄国人就请烟台道台帮忙招募华工。华工办护照向清政府俄国领事馆签证,工种是伐木和修铁路,凡是签合同者发100卢布安家费,工作报酬是一天2—3卢布。由于气候原因,华工们像候鸟一样春去冬归,除去往返旅费和手续费等,一年可净赚一二百卢布,这在当年可是不少的收入,所以胶东半岛的人成了海参崴的常客,流传的民谣叫做“闯崴子,拾金子”。
爷爷同学的舅舅名叫周克顺,他在海参崴给俄罗斯人做账房先生,有这乡里乡亲的关系,爷爷和同村的周立同、史福祥一起结伴北上闯天下了。当年去海参崴的日本小火轮从烟台码头起航,每十天半月一趟,有两艘铁壳船一块行驶。过了二月二没有几天,爷爷告别父母兄弟姐姐五口,第一次远离家门,结伴步行奔往烟台。启程的头天晚上,母亲与他抱头痛哭,而他父亲坐在椅子上却一言不发,儿女都是爹娘的心头肉,远离家乡去陌生的异土他乡,怎能不痛苦不悲伤?
“爹,娘,你们别难过,我已经长大了,不用担心!”爷爷安慰母亲说。
“娘再交待你一遍,包袱里有换洗的单布衫、夹袄、抿裆裤子。北边太冷,我给你做了条套裤,干活别冻了腿。”母亲絮絮叨叨地说。
“我记下了。”为人善良厚道的母亲对他一生影响都很大,他离家最大的牵挂就是母亲。
“还有,别忘了,包脚布和缲腿带子,全在那双布鞋里。”母亲一面用桃木梳为爷爷梳理那猪尾巴小辫子,一面叮咛那些不该忘却的事项。
“把这些也带上,到了就写信报平安。”爷爷那平时不苟言笑的父亲,拿来一方小砚台和一些笔墨信封纸张。
“崴子的信要走几个月,还不知道能不能收到?”爷爷转头回答。
“那也要写!这是父命!”家庭中父亲是天,说一不二,一言九鼎。
“是!”16岁的爷爷含着眼泪答应。
掖县到烟台340里路,整整走了三天多,最多一天走了120多里,完全和急行军一样。他白天背着自己的行李卷和包袱,穿一双母亲做的夹鞋匆匆赶路,虽然农民出身,可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脚板上仍然打满水泡,钻心痛疼。晚间为了省钱不住旅店,集体住在“大包干”。何谓“大包干”?就是管吃管住的路旁马车店,人们统统睡在大通铺上。夜里虱子咬,跳蚤闹,这个磨牙呓语,那个放屁撒尿,可赶脚的人个个却睡得像死猪一样。因为早起晚眠缺少休息,加上脚板打泡,有时累得确实走不动了,大家就合伙雇头毛驴驮着被褥行李走,六个制钱一里路,这绝对是一百年前的AA制。他们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一村村一镇镇,从掖县用脚丈量到烟台码头。
烟台当年是我国北方的三大港口之一,是海上的交通要道,尤其1861年改作通商口岸之后,英法美日德俄等国陆续在这里建设领事馆。1862年烟台东海关成立,各国国旗更是随处飘扬,开建了不少外国洋行和天主堂,于是这里成为大清国的重要商埠。中国外运的货物有粮食、煤炭、油料、水果、针织品、土杂特产等等,外国运来洋火、洋油、洋釘、洋布、洋烟等等,当然还有洋机器。货运往往和客运同船进行,拉货载客两不误,港口一片繁忙景象。
爷爷乘坐的火轮“胜山丸”起航了,这艘日本船装载着货物和百十来位旅客,从烟台直航海参崴。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小火轮航行在太平洋上,周围海天一色,初出茅庐的农家小伙感到心旷神怡。因为晕船者不多,大都是本乡本土的口音,平时里旅客们倒还平安无事。可一旦遇上风浪就另当别论了,人们被统统赶到舱底,舱口被严严实实密封起来,海上狂风卷着“过杆浪”一排排袭来,小火轮好似大洋中的蛋壳,经不住风浪的颠簸,随时都有断裂沉没的危险。船舱里的旅客就像一堆冬瓜,一会儿咕噜咕嚕滚到左边,一会儿又咕嚕咕嚕滚到右边,呕吐的、呻吟的、哭爹的、喊娘的,实在不堪入目。在混暗摇晃的煤气灯下,人人脑门发青眼睛发绿,大辫子上粘满了呕吐物,个个变得如同鬼魅一样,他们都知道自己就在地狱的门外,只能跪拜龙王乞求保佑。待到风暴过后天气转好,人们就像获得新生一样登上甲板,洗衣的,理发的,拉二胡的,唱京剧的,又换了一番天地,他们对未来又寄予了美好希望,因为离发财的梦境又进了一步。另一条船的乘客就没“胜山丸”幸运了,几个未及时下船舱的乘客被巨浪打下海中,其中一个福大命大造化大,又被下一个浪头卷回到甲板上,据说也是掖县朱由村的老乡,还没到崴子街就差一点儿喂了鱼鳖虾蟹。就这样熬过了七天七夜,爷爷和闯崴子的山东老乡们终于靠上海参崴码头,到达梦寐以求的目的地。
下船踏上崴子街,爷爷仍感头重脚轻摇摇晃晃,仿佛仍旧呆在左右颠簸的船舱里,不过眼前一亮的却是异域风情:美丽的港湾海风拂面,在海鸥追逐飞过的城市中,满脸胡须鼻子高大的俄罗斯男人,丰乳肥臀穿裙子的俄罗斯娘们儿,个个黄发碧眼,浑身长毛,这些就是国人所称的“老毛子”,满嘴叽里呱啦全是听不懂的俄语,吃喝拉撒和我中华全不一样。当然还有穿短褂长裙的朝鲜人,穿和服的日本人,虽然也是黄皮肤黑眼睛,可衣着打扮言谈举止和我们也完全不一样。自然还有一半多的中国人,头戴瓜皮帽,背甩大辫子,身穿长袍马褂,大都操着山东的胶东口音,游逛于街头巷尾。望着不同于国内的尖顶哥特式建筑,听着轮船沉重的汽笛和教堂浑圆的钟声,走在另样的马车道上,爷爷感到全是新奇,立刻忘记了一周来的恐惧和疲劳。当然有一件事情并没有忘记,那就是双膝跪下,向西南方向的家乡叩拜,他是出名的孝子,他要让千万里外的父母放心。当年一封家书要走几个月时间,有人靠老乡捎口信,今年捎回的可能是去年的消息,对远离家乡的学徒们来说,这些都不足为奇,毫不见怪。
海参崴是座美丽的半岛山城,一面依山三面环海,中心位于金角湾岸边,海滨沙滩更是得天独厚。这里天气多变,夏天潮湿多雾多雨,冬季寒冷阴暗干燥,一年只有80多个晴天。不过秋天是最美好的时光,阳光充足,天空晴朗,碧海蓝天和山间的五颜六色相映,是北方最动人的美丽画卷。海参崴还是个渔业码头,因为海里盛产沙丁鱼、鳇鱼、鳍鱼、墨鱼、大马哈鱼,捕鱼季节海湾里一片喧闹,熙熙攘攘的渔船和渔民,上下翻飞追逐的海鸟就能说明海产品丰富。
每天中午12点钟,炮台常规“轰轰”的鸣炮声提醒着中国人,这里已被沙皇占领,已成为外国人的领土。从1899年起,海参崴已成为俄罗斯的要塞,拳头大的是哥哥,炮台证明了这个道理,这里成为渐渐被俄化的土地。
周克顺的俄罗斯老板做木材生意,雇中国人上山砍树,大树干截成木料;小树锯成一段段,再劈成烧火的柈子,最后运出深山老林。砍木头属计件工资,爷爷初来乍到,在这里干了几个月“打柈子”的重体力劳动。这原本是老毛子们干的活,他们体壮力大,然而老毛子挣点钱全都吃喝嫖赌了,干活说走人就走人,根本靠不住,所以才换成我们吃苦耐劳的中国人。俄国佬的人生宗旨就是享受生活,享受爱情,一天收入只要够三天花的,他就会不再干活,而是去喝酒、赌博、玩女人,他们性开放,男人公开以拥有多个情人为荣耀。刚下船的爷爷年少体弱,虚岁才十六,根本干不了高强度的力气活,无奈跳槽到一家面包房打工。
俄罗斯人称面包为“列巴”,是日常生活的主食,烘烤面包自然也就成为最最普通的工作。爷爷每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发面、揉面、做齑子、刷油、烘烤……偶尔还要通宵达旦,干了不到三个月,便又“捣死你大娘”——再见了。不远万里闯崴子,爷爷是想学做生意寻求发展,砍木头打面包的工作自然难入他的法眼,所以他也不会干长久,仅仅是过渡而已。
闯崴子的华人,多数是砍伐木材,倒卖山货,买卖水产,还有部分人开客栈,学造船,当然学生意的也不在少数。可在崴子街长住必须有保人,一个初来乍到的中国农村穷小子,谁会给你担保?无可奈何就去了离海参崴三百多里路的通西,俄国人称作BALABASHI(巴拉巴什),在那里开始了他艰苦卓绝的学徒生涯。
通西的这家店名叫“永兴德”,有两位掌柜,都是中国人,一位是原“双发顺”的“二搅棍”,一位是“四海盛”的李家二少,每人各拿两千块钱开了间货栈买卖。爷爷他们八个年轻学徒伙计,每天进货送货,不停地装卸大米、白面、土豆、洋葱、西红柿、大头菜等等,什么肉鱼禽蛋,什么烟酒糖茶,什么衣帽鞋袜,什么针头线脑……日用百货买进卖出,出库入库,记账消账,日日夜夜忙得不亦乐乎。爷爷学徒每月挣六块钱,因为管吃管住,平时倒没有多少其他开销,再说中国人勤俭节约历来出名,更不用说这些来自农村的小学徒工了,他们一年到头舍不得花一个子儿。
海参崴的冬天十分漫长,冰天雪地里老毛子都穿皮衣皮裤,脚蹬高筒皮窝子,头戴长毛皮帽子,手上戴着厚厚的皮手套,学徒们哪能买得起呢?仅仅能买双皮袜子穿就不错了。爷爷的脚冻肿了穿不上鞋,只好拖拉着“棉翁子”去干活,晚上也只能用辣椒秸子煮水烫烫罢了。有的脚趾冻伤溃烂,爷爷按老毛子的办法,大雪天用竹筛子扣麻雀,用麻雀脑子外敷冻烂的脚丫子。这里比山东老家要冷几倍,只知道出了屋子眉毛就结成霜,鼻涕流下来立马就会结冰,好在取暖的木材不缺,屋子里暖和,吃的东西也比老家好得多。不过俄罗斯人的家常菜是白水煮豆芽、白水炖土豆,还有豆腐皮、海鱼、香肠、酸黄瓜之类,端上桌的汤是一大盆热水里只打一个鸡蛋,和我们中国人不同。俄罗斯人爱吃半生不熟的米饭,爱喝高度的伏特加和大桶的啤酒,男人们更是酗酒成性,酒后随地砸酒瓶子成为一种嗜好,所以爷爷平时走路都要注意自己的脚下,尤其天热时避免玻璃扎伤。
寒冷和乡愁,如同两大刑具,紧紧铐住这些身在异乡的年轻人。寒冷可以慢慢适应,衣着行囊可以逐渐改善,可乡愁却与日俱增。学徒的时光度日如年,因为并没有师傅教,也没有朋友帮,只能自己慢慢去领悟,自己去琢磨经商做买卖的真谛。所谓徒弟,只不过是掌柜的奴仆而已,24小时什么活都要干,吃喝拉撒睡,鸡拉的狗尿的,别想休息一会儿。
爷爷的两个掌柜师傅都不是正儿八经买卖人,一个好耍钱,一个好娘们,这买卖能干好吗?这样的师傅能跟着学吗?好耍钱的那位拿着货款进货,遇到有赌博的,坐下就输得一个子儿不剩,不但货进不来,往往还欠下一屁股债。好娘们的这位,三天两头从崴子街领个俄罗斯婊子回来,连花带偷,多少钱能够他折腾?再说他们根本不会经营,你想想看,五分钱一盒的擦头油,掌柜能一进几十箱,爷爷给他们算了一笔账,按一个家庭一月用一盒算,在通西三年都卖不完,压在仓库里还能赚什么钱?
“掌柜的,那些长年卖不了的货,干脆平价批发出去算了,压仓库内也不赚钱,还不如换钱周转。”爷爷建议说。
“你懂什么?你知道哪块云彩会下雨?老老实实干你的活去吧!”爷爷招来一顿训斥和不满。
就这样几年功夫,“永兴德”的买卖黄了,两个掌柜就连铺子带伙计,统统兑给另一家买卖“德和顺”。不过反面教员也有反面的教育作用,前车之鉴,教育深刻,终身难忘。爷爷毕生一不嫖娼二不赌博,兢兢业业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在生意场上留下了正派诚信的好名声。
做买卖要交流,要沟通,在海参崴必须过语言关。爷爷看透这个道理,学习俄语的毅力就特别令人佩服,他外语的悟性很高,同伴练习俄语会话都请他当先生。那时哪有外语老师?哪里找人请教?全是鹦鹉学舌,跟客户学,跟俄罗斯百姓学,单词都是套上中文来死记硬背:
谢谢——撕把碎啦;再见——捣死你大娘;姑娘——借我十个;连衣裙——布拉吉;大米——累死;饮料——葛瓦斯;电灯——乱爬;水桶——喂大罗;猪——死喂你娘;好的——喝啦少;钢笔——盆;星期天——袜子搁在鞋里面……
爷爷就这样日积月累,无师自通,练就了自己的俄语会话与书写的本事,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书写俄文不能用毛笔,他用鹅毛翎子削成笔,蘸着自制的墨水练习,后来狠狠心买了支自来水笔,随身携带,随时练习书写。那时的自来水笔很珍贵,像小汽磅一样抽取墨水保存,当年这可得花一大笔钱,让他心疼了几个月。有的师兄弟讥笑他,没挣几个钱就猪鼻子插葱——装象,当看到爷爷流利地写一笔俄文时,个个哑口无言了,心中不得不佩服爷爷的目光远大。
爷爷那时所在的通西,中国人起名叫“蒙古街”,有俄罗斯军队驻防,周边的“三合林”是俄罗斯流放犯人的地方,治安状况很坏,经常有杀人抢劫事件发生。不务正业的老毛子,结伙拿着带有钉子的皮带抢劫,找好目标,背靠背套住人的脖子背起就跑,另一同伙在旁边托着人索要钱财,如你不答应给钱,托着你的那人一松手,你立即会被勒死,然后将你抢劫一空。老毛子体壮如熊,中国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时时处处小心加小心,担惊受怕自然都免不了。一天夜间,爷爷与另两位伙计一起学习俄语,临近半夜时分,准备到院子撒尿后回柜台上睡觉,突然发现大门的铁门栓已被锯了一半多,再晚发现一个时辰的话,强盗们就会冲进店铺杀人越货了。爷爷他们总算是有福之人,因为发现及时,没成为他乡的苦鬼冤魂。
两个月后,就在这同一条街的中国百货店,夜间就发生了血案:半夜散工的老毛子敲开小窗户买酒,故意将钱放在小窗外,待伙计伸手拿钱时,突然被外边牢牢抓住,力大无穷的老毛子让你挣扎不得,他威胁快快把门打开,不然立刻将手剁掉,伙计万般无奈只好打开店门,结果两人还是被杀,货物统统被抢走。
面对恐怖可怕的治安状况,能说流利俄语的爷爷曾代表中国伙计找大清国的领事告状,希望保证国人的人身安全。可身穿官服头戴顶带的中国官员却说:“国家软弱,吃点亏算了。”“你外国话说得比我好,你自己到俄罗斯政府去讲讲,我去还不如你讲得清楚哩。”
看看这些官员顶个屁用?海参崴原是中国领土,由于清政府的软弱无能逐渐让俄罗斯吞并而去,可笑的是清王朝1903年再在这里设立领事馆,负责管理中国人的事务,你想想大清国官员在这里能管得了什么事?纯粹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爷爷深深体会到“国富民强,国衰民弱”的道理,年轻时就暗暗立志实业救国,决心从自己做起,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来,为中国人争气。
自海参崴划入俄国后,俄罗斯大规模移民,尤其是东省铁路和西伯利亚大铁路全线通车后,这里商旅云集,百业兴旺。虽然沙皇设防收税,可华人居住区仍然人烟稠密,街市繁忙。闯崴子的人越来越多,90%是山东人,而山东人中90%来自胶东,胶东人中最多的是黄县人,其次就是我们掖县人了。“闯崴子”的掖县人,个个都是精打细算白手起家,个个都是历经艰辛出类拔萃,最出名的有两个人。
一是北掖老乡张廷阁,平里店石柱栏村人,离我们老家十几里远,他比爷爷大13岁。张廷阁1896年21岁时闯崴子,在掖县老乡郝升堂的杂货铺里学徒,后来当上“双合盛”的老板。他在日俄战争前为俄国提供军需物资,在战争中获取暴利,也算是发了洋财。因为投资经营有方,经过几年打拼,成为当地华人首富,并被推举为海参崴华人商会会长。辛亥革命后,受“实业救国,富国利民”鼓舞,张廷阁1912年回国办实业,在哈尔滨先后建立了制革厂、面粉厂、啤酒厂等等,成为我国民族资产阶级的佼佼者。张廷阁回国后,1923年任哈尔滨商会会长,东省特别区商会会长。1945年抗战胜利后,曾任哈尔滨市临时市长,朝鲜战争时还曾捐过一架飞机呢,这些都是后话了。
爷爷曾到阿列乌斯卡娅大街的华商总会拜访过张廷阁,虽然与这位老乡交往不深,可他的这种创业精神正是爷爷所崇尚和敬佩的。
当年闯崴子的还有一个著名人物,也是掖县老乡,那就是后来的军阀张宗昌。张宗昌是南掖路旺镇祝家村人,生于1882年正月十五,比爷爷大6岁。 真巧了,他也是正月生日,也是16岁闯崴子,虽然比爷爷去海参崴早,可爷爷闯崴子时,他也正在崴子街混。张宗昌最初应招在中东铁路当工人,因为能说一口流利而发音准确的俄语,所以做些翻译工作,虽然受俄国人的青睐,可他一个俄文字母也不认识,只会说不会写,所以只能当个工头而已。 干了几年,俄国人招募5000人去西伯利亚开采金矿,这次张宗昌混上了总工头,每年多次游走于中俄大地,坑蒙拐骗,克扣工资,赚了四五十万卢布。 钱来得快去得也快,海参崴的狐朋狗友整日跟他吃喝玩乐,在回家光宗耀祖的路上,更是大肆挥霍,回到掖县已经一文不名,不得不重返海参崴。光绪三十年日俄战争爆发,张宗昌利用自己人缘好会俄语的优势,组织武装别动队“关东支队”,自封统领,专门袭击日本的兵站和补给线,人员多时号称一两万人,严重扰乱了日军后方,深得俄国赏识。一年后俄军战败部队遣散,张宗昌只给手下发了三个月军饷,而将每人的70卢布路费扣发,大赚了百八十万卢布。他从小喜欢听说书唱曲,又喜欢广交朋友,重义轻利,1916年再次带钱回家时,仍然旧习不改,大把卢布散尽,最后还是借了路费才返回海参崴的。这次从掖县老家回来,同乡引荐他到海参崴的华商总会当了一名门警头目,当年胡匪猖獗,商界深受其害,海参崴的华商总会对此十分关切。 张宗昌善于逢迎勾结,他外语沟通能力强,挥霍起来毫不吝啬,又能和俄罗斯宪兵警察密切合作,所以侦破了不少案件,颇受崴子街的华商青睐。时间一久,海参崴的小商小贩也都受他庇护,也都孝敬于他,他也渐渐成为当地黑社会老大。包捐、包赌、烟馆戏院他都要抽头分红,妓院新牌都要他去开苞,要知道,海参崴的西明斯街当年宝局就有30多处,张宗昌成了海参崴呼风唤雨的出名人物,在“米里昂卡”区横行霸道,不可一世。
张宗昌曾追随过俄罗斯正规军,他一米八几的山东大汉,颇有军人风范。辛亥革命的消息传到海参崴后,他认为:“赶上改朝换代的人就有好运气,只要伸头就是开国元勋。”“刘邦打天下,连身边卖狗肉的樊哙都被封大将军”,说大鼓书的父亲给了他不少这方面的启示。于是他招募了六七百士兵,每人备齐大枪一条,短枪一支,战马一匹,免费乘俄国邮轮到达上海,投靠了光复军江苏陆军第三师,摇身一变成了民国骑兵团团长,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张宗昌重哥们义气,乡里乡亲有求必应,掖县流传着一句:“学会掖县话,就把洋刀挎!”这“三不知”将军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姨太太,据说三四十个姨太太的马弁统统都是掖县小伙子,这当然是狗肉将军的后话了。传奇经历让他终于成了一代闻名遐迩的草莽军阀,当然也得了个可悲的下场。
因为张宗昌是走黑道的,不是生意人,正人君子不屑与他为伍。当年同在海参崴的爷爷,虽然有着掖县老乡这层关系,虽然也知道他是个出名的有实力的人物,却始终没有和他交往过。
爷爷在“德和顺”学徒三年,出徒后就开始自己单干,他与本家兄弟史升东开一小店铺,爷爷出资50元,兄弟出资25元,挂牌“日升东”,店铺专卖瓜子、松子、榛子、胡桃之类干果零食,为来海参崴的俄罗斯游客服务。虽然小本经营无大利可图,然而他已经不是刚刚踏进海参崴的16岁少年了,他已经积累了做买卖的经验,独自经营只是练习,条件成熟准备在商海大试身手。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俄语娴熟,在老乡这个圈子里,他俄语的会话水平,“傲钦你,哈啦少!”——很棒!这为他扩大社交范围,沟通人际关系,增强买卖信誉,都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这个“日升东”小店仅是小试牛刀,初露锋芒而已。
日月如梭,爷爷闯海参崴已经五个年头了。男大当婚,他父亲去信命他回家娶亲,媳妇是相隔三里路的庄头村姑娘顾鸿英。21岁的爷爷从海参崴回家娶奶奶,那时还谈不上衣锦还乡,不过手拿大把俄罗斯帖子回来,结婚还是挺风光的。他为家中买了四亩最好的“涝坡地”,亲戚们啧啧称赞:还是人家孩子从小有志气,说自己挣钱买地就买地,说到做到哇!
爷爷没分家前,年年都托返乡的朋友给父母捎钱,俄罗斯帖子在大清国很吃香,可以兑换成中国货币,在民国初年一卢布还能换两块银元呢,因而故乡掖县的大家庭也渐渐殷实富裕起来。当年的俄罗斯卢布,除含金量高之外,纸的质量也绝对上乘,后来老家保留了许多,我小时候曾用它叠手工劳作玩耍,泡水都不能将其浸透。这些留存的卢布当年没有被兑换,是十月革命把它变成了废纸。这让人想起黄县的名人丁毓锦,他也闯过崴子,白天学徒干活,晚上自学俄语,奋斗多年终于当上中东铁路交涉局满洲里分局局长,不料俄国革命后部门撤销,他挣下的三大皮箱金卢布全都变成废纸!
爷爷没沉缅于儿女情长的小家庭生活,婚后很快返回海参崴。这次是坐马车到烟台,从烟台乘船到大连,然后乘东清铁路(中东铁路支线)北上,经陆路回到海参崴。这要比日本小火轮舒服得多,也安全得多了。此时正是辛亥革命的前夜,满清政府腐败透顶,内外交困不可收拾。日俄战争俄国失败,据说俄罗斯本要把中东路长春南段交还给清政府,不料日本人剃光了头,戴上假辫子冒充中国人,偷偷将南满铁路的管理权接收过去,清政府害怕日本人,自然敢怒而不敢言。传说是浮云,不过他们两国在中国土地上打仗却是事实,瞒过主人做私下交易,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件事让中国老百姓义愤填膺,也为以后的中东路事件埋下伏笔。
重返海参崴后爷爷为自己设了目标定了位,他来到另一地区——齐蒙河,加盟到“兴业烟卷庄”。爷爷从小心灵手巧,对机器特爱钻研,加之俄语娴熟,在生意场上磨打滚爬了多年,处理问题精明老练,他成为老板不可缺少的
得力助手。这是个手工作坊式的卷烟厂,每个工人桌前固定一个卷烟盒,底铺宽为烟卷长度的小竹簾子,放进裁好的标准长宽卷烟纸,加入标准定量的配置好的烟丝,一支支手工卷制而成烟卷。手工操作缓慢而粗糙,效率很低,烟盒印刷也特别简陋粗糙,烟卷起名“大福寿”,然而在当地却十分畅销,关东烟“劲大耐抽”,人们对它情有独钟。老毛子男人女人都抽烟,烟卷销售得很好,不过竞争也很激烈。爷爷靠娴熟的外语上门推销,以诚信为本,没钱人家可暂时赊欠,结果销路打开供不应求,生意越做越红火。为了扩大生产再发展,烟庄购买了一台英国产的旧卷烟机,机器转动一次就可卷出20支烟卷来,虽说属于最简单的机械化,可与手工操作不可同日而语。烟卷庄开始时候销量低,每天只能卖出十箱八箱,后来销路大开,雇了十几个朝鲜人,每天背着烟卷箱去大街小巷送货,这就是当年出名的“高丽背”。
据爷爷讲,他每天从早忙到晚:机器不转了找他,裁纸刀不快了找他,烟叶烟纸没有了找他,和俄罗斯人打交道更是离不开他。他既负责生产管理工作,又要兼职营销和翻译,所以日夜累得不亦乐乎。事业上的初步成功,让爷爷对前途充满信心,经济上丰厚的回报,更让他感到“闯崴子”是闯对了!
闯崴子有成绩,惹得兄弟们眼馋,于是爷爷的大哥也来崴子街闯荡。大爷爷并没有老老实实去学徒,那样时间太长太磨人,而是急功近利地赚活钱,打一枪换一地方,干了一年倒也赚了不少卢布。年底准备拿钱回家,不料临走时进了赌场,结果不言而喻,输得精光,掖县话“捉一筐蚂蚱全都飞了”!爷爷只好给他买上车票,灰溜溜回到掖县,到家被他父亲臭骂一顿,再也没有了闯崴子的雄心壮志了。
1911辛亥革命爆发,国外的学生商人立即响应,他们看清政府的腐败,赞成改朝换代。爷爷6岁留下的发辫立即剪去,手执文明棍,头戴大礼帽,西服革履,那张1911年拍的照片,虽是斑驳褪色的旧影,却是100年前的真实写照。要知道,国人那时还都脑后拖着大辫子不剪呢。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俄罗斯是协约国,战争将男人都拉去战场,国内土地荒芜,市场萧条,生意自然也不好做了,这时捷克人乘机来到海参崴,悄悄占领了崴子街的商业市场。爷爷在卷烟庄赚了第一桶金后又看好贸易商机,恰恰此时结交了捷克商人阿莫斯,于是辞去烟卷庄的工作,与捷克人合伙做起贸易买卖来。“兴业烟卷庄”的掌柜苦口婆心地挽留他,许诺更为诱人的利润分成,他不能轻易放弃爷爷这棵摇钱树。可爷爷感到自己已经羽翼丰满,决定不再依附于别人,决心去闯荡属于自己的新天地,决意自己大展宏图。
俄罗斯人属于“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民族,根本不会做生意,他们买卖东西不需要讲价。别看在外边花天酒地,男人喜欢吃喝玩乐,女人喜欢化妆穿戴,可到家里一看却个个一贫如洗,一穷二白,不像中国人那样精打细算,更不像捷克人那样深谋远虑。捷克人很会经商理财,他们有句古老的谚语:“别人是为保护荣誉和财富而死,捷克人是为这些而生的。”爷爷他们把欧洲紧缺的木材、煤炭、粮食、皮革、茶叶、瓷器从海路运过去,换成外汇后又将卷烟机、造纸机、织布机、火柴加工机等二手货低价买过来,再海运回来。 这些机械正是西方工业革命的伟大成果,而东方资本主义则刚刚萌芽,机械紧缺。远洋贸易虽然风险大,可赢利也相当丰厚,他们一个来回,万儿八千卢布到手。经过几年的不懈努力,尤其是在齐蒙河的七年,处世精明的爷爷 终于在商界成功了,也成为山东人“闯崴子”中的出名人物。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的1917年,俄罗斯先后爆发了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暴风骤雨样席卷俄罗斯大地的革命,最先废除的是私有制,大批贵族和资本家逃离本土,纷纷来到我国东北地区,这就是我们俗称的白俄。俄罗斯国内战乱不断,买卖是没法做了,爷爷和同乡们只好离开俄罗斯回国,就这样结束了他13年“闯崴子”的历程,在29岁时回到东北最大城市哈尔滨。
别了!海参崴,忘不掉斯维特兰纳大街的维尔萨宾馆,忘不掉日升月落的碧海蓝天。别了!海参崴,再听不到海鸥的鸣叫喧闹,再听不到汽笛的沉重嘶喊。爷爷对这异土他乡,已经注入了深深的情感,他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海参崴。永远“捣死你大娘”了。
爷爷在哈尔滨单枪匹马打拼了几年,后来结识了财力雄厚的孙福政、孙洪昌兄弟,他们26个股东股份制集资10万元现大洋,在松花江北的呼兰县,也就是女作家萧红的故乡,创办了振兴火柴厂。火柴,掖县话最早叫“止灯”,“自来火”,后来叫“洋火”,再后来才叫火柴,是老百姓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
振兴火柴厂早期仅有80余间简易厂房,分制材、火柴、糊盒、包装四个车间,又设院心、厂务、营缮三个管理部门,招募职工160余人。经验丰富的爷爷出任火柴厂经理,负责火柴的生产和经营。他们白手起家:购机器,买木头,跑印刷,找客户……连工厂办公楼的图纸都是爷爷亲自设计的,每逢谈及此事,他都无比得意和骄傲。
呼兰振兴火柴厂最初生产木梗黄磷火柴,日产120件,年产9000箱。开始时候夏季制梗、糊盒,冬季蘸药、包装。当年因受日商的排挤打压,工厂发展十分缓慢,只是作坊式生产,火柴也仅在黑龙江省内销售。经过天长日久的革新,生产渐上轨道,火柴产品有“地球”“宝马”“封侯”“天坛”四个商标,工厂也改成全日制生产。爷爷着力培养营销人才,企业越办越红火,最后成为整个东北三省的火柴供应地,当年一提起呼兰火柴厂,东北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它是中国当年七大火柴厂之一。
商界十分推崇这位精明能干的史峻明经理,他曾被推选做哈尔滨商会副会长,前任会长曾是掖县老乡张廷阁。
爷爷一生清白做人,诚信做生意,为“闯崴子”的山东人争了光,添了084彩。爷爷自强不息百折不挠的拼搏精神,成为我们子孙后代永远学习的楷模。
爷爷“闯崴子”的传奇经历,更激励着我们子孙后代奋发图强,永不言退。
这正是:
做生意,图发展,中俄大地春风得意。
走关东,闯崴子,山东男儿志向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