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金陵会安石——从公已觉十年迟

文 / 学周

1/20/2020 2:15:22 PM

元丰七年(1084),苏轼四十九岁,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这一年于苏轼是悲喜交织:喜的是自己重获自由,神宗手札授其为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汝州团练副使;悲伤的事情是爱妾所生之子夭折。从黄州到汝州的官职依旧闲差,可这又有何干系,毕竟不用被时时监控了,还有比自由身更可贵的呢?这从苏轼离开黄州的旅程之中就可以看出,他一路游山看水,吟诗填词为文作画,好不逍遥!
这年的七八月间,苏轼来到金陵,与在野的王安石相唔。此时的王安石因丧子之痛,亲信背叛,变法受阻,己不复当年的“拗相公”之盛气,而苏轼历经牢狱之灾,贬谪之苦,岁月磨砺,也是棱角平和了许多。曾经矛盾的一对,失去了冲突的舞台,各自生出另外一种惦记。几年来,在野的王安石每遇上从黄州来人,必定要问:“子瞻近日有何妙语?”难道一对政敌果真成了相惜的挚友。
关于苏王金陵会,《曲洧旧闻 》记述如下:东坡自黄徙汝,过金陵。荆公野服乘驴,谒于舟次,东坡不冠而迎,揖曰:“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荆公笑曰:“礼岂为我辈设哉!”东坡曰:“轼亦自知相公门下用轼不著。”荆公无语。乃相招游蒋山,在方丈饮茶次,公指案上大砚曰:“可集古人诗联句赋此砚。”东坡应声曰:“轼请先道一句。”因大唱曰:“巧匠斵山骨。”荆公沉思良久,无以续之,乃起曰:“且趁此好天气穷览蒋山之胜,此非所急也。”田昼承君是日与一二客从后观之,承君曰:“荆公寻常好以此困人,门下士往往多辞以不能,不料东坡不可以慑伏也。”
“不可慑伏”四字透出许多玄机!
赵德麟《侯鲭录》:东坡自黄移汝,过金陵,见舒王,适陈和叔作守,多同饮会。一日游蒋山,和叔被召将行,舒王曰:“子瞻可作歌。”坡公书曰:

*“千古龙蟠并虎踞,
从公一吊兴亡处。
渺渺斜风吹细雨,
芳草路,
江南父老留公住。

公驾飞骈淩紫雾,
红鸾骖乘青鸾驭。
却讶此洲名白鹭,
非吾侣,
翩然欲下还飞去。”*

和叔到任数日而去,舒王笑曰:“白鹭者得无意乎?”
“非吾侣,翩然欲下还飞去。”苏轼想表达什么?王安石又听出了什么?
陈师道在《后山谈丛》里对苏王金陵之会也有记载:苏公自黄移汝,过金陵,见王荆公,公曰:“好个翰林学士,某久欲以此奉公。”公曰:“抚州出杖鼓鞚,淮南豪子以厚价购之。抚人不远千里登门求售,豪子击之曰:‘无声。’遂不售。抚人怅然恨怒,至河上,投之水,吞吐有声,熟视而叹曰:‘你早作声,我不至此。’”
这段对话,机锋迭出,如果不是后人演义,不知王安石听罢会作何表情?人生难在当初,你早作声,我不至此。能对人说,能听人说,都不容易。苏轼说了,王安石听了,这两个人都非小人,坦荡荡而不戚戚!
蔡绦(蔡京季子)在其《西清诗话》记载:元丰间,王文公在金陵,东坡自黄北迁,日与公游,尽论古昔文字,闲即俱味禅悦。公叹息语人曰:“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东坡渡江至仪真,和游蒋山诗,寄金陵守王胜之益柔,公亟取读之,至“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乃抚几曰:“老夫平生作诗无此二句。”又在蒋山时,以近制示东坡,东坡云:“若‘积李兮滴夜,崇桃兮炫昼’,自屈宋没世,旷千余年,无复离骚句法,乃今见之。”荆公曰:“非子瞻见谀,自负亦如此,然未尝为俗子道也。”
从来都是文人相轻,也许还有惺惺相惜。文人相轻在于处于同一利益场域,而惺惺相惜则是对才性崇敬的自然揄扬。
《潘子真诗话》里的一段话,被引用最多:东坡得请宜兴,道过钟山,见荆公。时公病方愈,令坡诵近作,因手写一通以为赠,复自诵诗,俾坡书以赠己,仍约东坡卜居秦淮。故坡公和诗云:

“骑驴渺渺入荒岐,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径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引用此文多是想证明苏轼自己觉得当年反对王安石变法是错的,如今后悔似乎已经晚了。而在读了这一事件各种不同记录之后,我反而觉得苏轼的坚持更加顽固。看看王安石手书给苏轼的那首《北山》:  

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王安石诗中的“细数落花”“缓寻芳草”“坐久”与“归迟”,这些才是苏轼欲从之事,他如今也渴望远离尘嚣浮华,要到宜兴过平淡的生活。只是上天还没有给他这份平静,他还需经历更多精彩,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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