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棒(之三·两难的抉择)

文 / 陈瑶本

1/23/2020 9:11:15 AM

周小红是周伟授意吴德动手绑在拉猪车上被运回家的。周大娘见女儿回来了,满心欢喜;看着女儿眼泪婆娑满脸憔悴,不忍心责备她,抱着女儿哭了。周小红回想陈聪对她的态度,断了念头,也不再逃跑,只是以泪洗面。
妹妹周小青见姐姐哭得可怜,拿出手绢给姐姐擦眼泪,拉着姐姐的手说:“姐姐,你不要哭。你要坚强!”
周小红给妹妹拢拢乱发,说:“好,姐姐不哭!”可是,不争气的泪珠儿还是吧嗒吧嗒往下掉。
周伟又从周大妈那里收到三元钱,和吴德一起在家喝酒。大嘴做了几个小菜,端上桌来,在下手作陪。三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起在农家小院找到周小红时,周小红和陈聪深夜同处一室衣衫不整的事。
“嫂子,你信不信,这小骚货是我见过的女人中最漂亮的娘们儿。”吴德捻了捻手指,又凑近鼻子嗅了嗅,接着说:“早上绑她时,我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到现在这手还滑滑的香香的。”
大嘴想起前天周大娘托她给周小红说媒的事,对吴德说:“兄弟莫不是看上她了?要不,我给你作媒,挣个大猪头吃?”
吴德一拍大腿,说:“好啊!一言为定。嫂子若能办成此事,莫说一个猪头,两个猪头也没有问题。”
“不嫌她脏?”大嘴问。
“不嫌!”吴德答。
说办就办。大嘴立刻就来到对门周大娘家,见姐妹二人不在跟前,就拉着周大娘的手说:“大婶,你前天不是急着给小红妹妹介绍对象吗?侄媳妇倒是给她物色了个好的。这人出身好,根红苗正,三代贫农,又是领导阶级——肉联厂的工人。去年还评上了先进,红彤彤的大奖状贴在堂屋正北毛主席像下,看着别说有多喜气!”
“你说的是谁?这么好的条件,还能看上咱家小红?”
“大婶上午还见过,就是和俺家周伟一起去找小红妹妹的那个大个子吴德。”
“啊!是他?怎么长得那么丑?年龄也有三十岁了吧?”
“男人嘛,丑点算什么?身板壮,力气大,会赚钱,能养家。成了亲,大娘跟着吃猪肉,一分钱也不用花。大点怕什么?俗话说:‘跟个小猴(方言:小青年的昵称)瞎唧咕,跟个老头知辛苦。’俺家周伟比我大八岁,还不是对俺知冷知热的!”
“我也得问问你小红妹妹,看她愿不愿意啊?”
“哎呀!大婶,小红妹妹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挑三拣四?”
突然房门大开,周小红手拿一把锋利的剪刀,来到面前,指着大嘴问:“嫂子你说,我都哪样了?什么意思?”见大嘴一时语塞,周小红接着说:“娘,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娘要是答应下这门亲事,女儿马上就死给你们看。”边说边把剪刀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周大娘见女儿这么刚烈,连忙上前夺过剪刀,说:“傻孩子,别干傻事!娘不答应就是了。”周大娘给大嘴使了个眼色,大嘴见没有回旋的余地,悄悄地溜走了。
听大嘴说求婚不成,吴德把桌子一拍,震得杯中的酒都溅出来了。“这小婊子,还把自己当黄花闺女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吴德说完,抬脚就往外走——愚蠢的人总是自信。
周伟一把拉住吴德,问:“你要去哪里?莫非要去强奸她?”见吴德没有否认,周伟继续说:“我知道,凭你的力气能办到;可那是犯法的事,要坐牢的,咱可不能那么干。你忘了去年夏天的教训?”
吴德想起调戏妇女被拘留罚款的事,回转身来问:“那怎么办?”两眼瞪得像一对铃铛。
周伟眨巴着眼睛说:“你先坐下,哥给你出个主意,你看这样好不好?”
吴德不坐,急道:“有什么好主意?你快说!”
周伟站起来,在吴德耳朵上嘀咕了几句,接着说:“只要这样,你看谁还敢要她,叫她一辈子嫁不出去,到头来还不是你的人。”
“好是好,就是太慢!”
“俗话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好!就依你。大哥不愧是‘小诸葛’。”
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第二天开始,满大街都在议论:周小红怎么怎么无耻,怎么怎么下流,流言蜚语到处传,破鞋、流氓的帽子满天飞。周小红走到哪里,背后总有人指指点点。每到人前,说得正热闹的人们立刻噤声了;刚一走过,立刻就会听到:
“呸!恶心!”
“臭流氓!”
“破鞋!”
“骚货!”
“臭婊子也敢到大街上显摆。不要脸!”
……
一个17岁的花季少女,脆弱的心灵哪里经受得起这样的糟践。周小红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出门见人了。她回到家,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话也不说,欲哭无泪,一心求死。周大娘怕女儿寻短见,把刀子、剪子、绳子等一切可以用来自杀的工具,都收拾起来,还叮嘱小青帮娘看着姐姐。可是,天长日久的,这也不是个长法。
这天,周大娘说:“孩子,找个人家嫁了吧。”周小红满心的不愿意,想想农家小院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事,陈聪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心中再无第二个人。嫁谁去?急切间哪里去找如意郎君。
周大娘找来媒人,说了几个都不成。条件好一点的,嫌周小红作风不好,名声太坏,不愿娶;瘸腿瞎眼有残疾的,周小红又看不中。倒是有一个死了老婆的男子,愿意娶周小红去填房;只是此人已经38岁,和周大娘年纪差不多,膝下还有3个未成年的孩子,要娶周小红过去当后娘。别说周小红不愿意,连周大娘也反对。
一个月过去了,事情毫无进展。周大娘说:“咱不住这里行吧,离开家远远地,叫他们嚼烂了舌头根子,咱眼不见,心不烦。”可是撇家舍业,到哪里去住,总不能像蜗牛一样背着房子上路吧;况且,周小青还要上学。
周小红说:“娘,是女儿连累娘了。我自己出去找个工作,娘和妹妹还在家里。”
周大娘听完摇了摇头,想了一会又点了点头,叹口气道:“哎!也只好这样了!”
第二天,周小红背着被褥、衣物和一些日常用品,天刚放亮就出了门。东方铁灰色的大山像沉睡的巨兽,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轮红球从大山背后冒出来,给天边的乌云镶上了金边。太阳渐渐升起,鸟雀在空中飞鸣,蚂蚱在草棵里蹦跳,新的一天开始了。周小红无心赏景。草叶上晶莹的露珠把她的鞋打湿了,也不管不顾。她脚步匆匆,来到10里外的一个棉线纺织厂。周小红进去问:“这里招不招收女工?”传达室的老大爷把她领到厂长办公室。
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女厂长接见了她。女厂长见周小红年轻漂亮,只是有点憔悴,问: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哪里来的?什么学历?是否健康?周小红一一做了回答,女厂长做了记录。
问完后,女厂长说:“行,收下你了。”
女厂长派身边的工作人员叫来一个高个子姑娘,对她说:“张燕,你领周小红去安置一下,和你一个车间,做你的徒弟吧。”
“谢谢厂长!”周小红激动地给女厂长行了一个90度的鞠躬礼。
周小红和张燕住一个宿舍,两人邻铺。白天张燕教小红学挡车,晚上周小红教张燕学文化,二人情同姐妹。小红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
天有不测风云。原来,周伟的妹妹周芝也在这个厂里工作。周芝和周小红同年同岁,二人是小学同学。身材小巧的周芝长相一般,却偏偏非常爱美:衣裳鞋帽的花样款式总是追着时尚走;早晨起床后用来梳洗打扮的时间从来不会少于一小时。新潮装束和浓妆艳抹没有给周芝增加多少美丽,反而使她失去了花季少女的天然和清纯。周芝见周小红学习成绩比自己好,人又长得比自己漂亮,就产生了嫉妒心理,总是和周小红过不去。尤其是后来她也爱上了陈聪,多次向陈聪示好;可是陈聪只和周小红好,对她敬而远之。这更让周芝妒火中烧,把周小红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周芝受哥哥周伟的怂恿,和嫂子大嘴一样,是参与诽谤周小红最积极的宣传员。
进厂的第四天中午,周小红去食堂吃饭,冤家路窄,和周芝狭路相逢了。
周芝咧嘴一笑:“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周小红周大美女!”说完脸色一变,“呸”了一口,高声骂道:“臭流氓,不要脸!别以为换了个地方,就没有人认识你。”
周小红气得脸色蜡白,握紧的拳头几次要变成耳光,打到周芝脸上,张燕一再拉她,才把周小红拦住。
一大群来吃饭的女工围上来看热闹。周芝一看人多了,自己个子矮,就跳到一条凳子上,滔滔不绝地宣讲无中生有的故事,劈头盖脸地向周小红“泼脏水”,把周小红说成是一个流氓成性、厚颜无耻、十分不堪的女人。
周小红哭着钻出了人群,跑到宿舍收拾行李,不想干了,正要出门,张燕领着女厂长进来了。女厂长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小红哭着把自己和周芝之间的原委向女厂长倾诉出来,并且向女厂长发誓,自己是清白的。
女厂长来的路上已经从张燕嘴里听到事情的大体经过,现在又听了周小红的陈述,说道:“即便是谈恋爱,也不犯法,这是公民的正当权力,别人无权干涉。这不是你的错,安心工作吧!如果你现在走了,周芝岂不是正中下怀了吗?”周小红听厂长说得有道理,就留了下来。
第二天下午放工时,厂门口的告示栏里贴出一张布告,内容是:因为诽谤他人,给予周芝记大过处分,扣发半个月的工资。舆论渐渐向对周小红有利的方向倾斜。
有同情周小红受委屈的,有批评周芝不道德的。但是周小红背后还是有人嘀嘀咕咕,隐隐约约地传入她的耳朵:
“厂长和周小红是亲戚吧,要不为什么处处护着她?”
“苍蝇不叮没缝的蛋。怎么周芝不说别人?”
一个长相一般的胖女孩当着众人做了个鬼脸,小声说:“漂亮妞那个不风骚!”然后瞅着周小红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
周小红不堪人们的奚落和嘲笑,更怕给女厂长添麻烦,第二天中午,她来到厂长办公室,给女厂长鞠了一躬,说:“厂长,对不起,我真的不干了。谢谢厂长的关照。”说完后,扭头回宿舍收拾行李,谁也拦挡不住。
女厂长见周小红去意已决,只好通知会计结账,周小红干了五天半,厂长叫会计发给一周的工资——6元2角。张燕跑着追到厂门外,把钱送到周小红手里。两人抱在一起,挥泪道别。
周小红又找过几次工作,却没有第一次那么幸运:有的工资太低,连自己都养活不过来——周小红还想给家里寄点钱;有的没有食堂,没有宿舍,食宿不便。邻镇一所小学招聘代课教师,她想去碰碰运气。那时候,小学里有的老师只有小学学历,校长听说周小红是初中毕业,就留下了她。可是不到三天,校长听到了风言风语,又把她辞退了。理由是:生活作风有问题,别带坏了学生。
周小红出去找工作,转了将近一个月,空着两手回了家。回家的路上,天空飘飞着细雨,远处滚动着轻雷,道路泥泞难行。周小红走不快,心里烦,走了十几里路,到家时已经湿成了落汤鸡。当天中午,周小红咳嗽发烧——感冒了。
家里的状况也不好:母亲一个人在农业合作社里劳动,一天忙到晚,劳动报酬还抵不了口粮钱;近来因为操劳过度,腰椎间盘突出,痛得下不了床,活是干不动了。连吃饭都要成问题,哪里有钱去治病。
周大娘见周小红没有找到工作,空着手回来了,人都瘦了一圈,还叫雨淋病了;忍着痛给周小红煮了一碗姜茶服下,又给她盖上被睡了一觉。周大娘再也忍不住,豆粒大的泪珠儿扑簌簌地从眼睛里滚落下来。周小红也知道娘病了,母女二人抱头痛哭,直到周小青放学回来,这才止住了眼泪。
屋漏偏遭连阴雨。晚饭后,周小青说:“娘,这学期就要放假了,老师说要预定下学期的课本,书钱是2元4角1分,这星期必须交上;交晚了订不上书,下学期就没有书读。”
周大娘看着心爱的女儿等着交书费,家里却分文皆无,难过得心如刀绞。想了想,说道:“小红,活人不能叫尿憋死。过两天等你病好了,什么也别干,去你姥姥家、姨家、姑家挨家借钱。三元也行,两元也中,看能不能给小青凑齐书钱和学费。你当年学习好,上到初中毕业,家里困难,把你扯了下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小青也学习好,考试成绩在班里没出前三名,现在就把她拉下来,我不忍心。”说着说着,又掉起眼泪来。
周小青扑到娘怀里,用小手给娘擦去眼泪,说:“娘,别难过。我不上学了。明天就去和老师说。”
周小红原没有什么大病,只是淋了雨受了凉,第三天就好了。她先去了姥姥家。姥爷是教师,因为有右派言论,虽然没有打成右派,却被辞退回家,没有退休金,没有安家费,断了经济来源;闲着无事,整天摇头晃脑地在家读文章。姥娘患老年痴呆症,四处求医,全无效果,因为缺钱,已经停止治疗;外孙女叫她姥娘,她不答应;瞅着周小红问:“你是谁?”“你是谁?”推着她,“出去!”“出去!”周小红难过得心痛。
姥爷从抽屉里拿出一条折叠起来白色手绢,颤抖着双手向四面展开,中央现出了一叠毛票。姥爷数了数,共是1元3角,拿出8角给周小红,留下5角自己备用。周小红不肯收,姥爷一脸严肃地说:“长者赐,晚辈可以拒绝吗?不懂规矩。拿着!”周小红不敢违抗,含着眼泪收下了。
姨家住在一个依山面海风景秀丽的小村子里,姨夫是个青年军官。小姨十八岁那年冬天嫁过来,第二年春天,一个刮着大风的下午,姨夫坐船随着国民党去了台湾,临走时依依不舍地对小姨说:“等着我。我一定回来看你!”小姨记住了这句话。姨夫走时小姨已经怀孕,可是生下一个男孩不到七天就死了,接生婆说孩子这是“发七疯”,小姨哭得死去活来。小姨盼望姨夫归来,天天等,夜夜盼,眼睛哭肿了,泪水流干了;已经等了八年,姨夫还是没有回来。周小红来时,小姨站在村后的小山上眺望着大海,眺望着过往的船只,“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直到周小红走近,喊了几声“小姨!”她才猛醒过来,发现外甥女来到身边。
周小红在小姨处借到一元钱。
最后周小红来到姑家。姑母已于前年去世,五十多岁的姑父娶了一个年轻女子做填房。姑父在供销社当经理,家里有钱,可就是不待见这些穷亲戚;见周小红来借钱,姑父从皮夹子里抽出5元钱,扔在地上,说:“拿去,钱不用还,别再来了。”
周小红受不了这般侮辱,转身想走;猛然想起才四十来岁的母亲,已经有了白发,在家里望眼欲穿等钱用,周小红心里一阵酸楚;只好屈辱地蹲下身,从地上把5元钱拾起来。刚走出大门,就听见身后重重的摔门声,姑父骂道:“填不满的枯井,喂不饱的穷鬼……”风声和摔门声把后边的话撕碎了,周小红没听清楚。
周大娘点了点女儿从三家借来的钱,一共6元8角,放到抽屉里。
她教小红一笔一笔记好账,轻轻地叹了一声,对着两个女儿说:“不管什么情况,这几笔钱一定要还清,你们两个好好记着,千万千万!”
周大娘拉过周小红的手,看着周小红的眼睛对她说:“你爹走得早,撇下我们孤儿寡母。他咽气前,握着我的手嘱咐:‘你一定要把两个女儿好好拉扯大,把她们抚养成人。’前些日子,我听了街上的流言,怕你走上邪路,把你关了几天。你不恨我吗?”
周小红摇摇头,说:“不恨。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好。是我太任性。”
“不恨就好。是娘对不起你们,辜负了你爹的嘱托,没有把你们照顾好。那天你去陈聪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街上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
“没有!他们胡说八道糟践女儿,娘也相信?”
“你和他今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什么打算。大前天,他叫陈明给我送来一封信,信上说:他只拿我当妹妹。”
娘点点头,说:“我知道了。陈聪是个好青年,只是家庭成分不好。要是你真的喜欢他,就嫁了他吧。”周小红想起农家小院那个夜晚的情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娘又把周小青搂在怀里,抚着她的头发,说:“我的乖女儿,从来不惹娘生气。是娘没有本事,叫你跟着娘吃苦受累,看看,身子瘦得像排骨,是娘对不起你呀!……以后要听姐姐的话。”
“嗯。”周小青点头答应。
娘擦擦眼泪,对周小红说:“前天社里分麦子,社长说:你前些日子旷工一个多月,麦子罚没了。我和小青一共能分到58斤,因为工分不足,要交上5元8角钱,才能领到麦子。钱在抽屉里,你明天拿上钱,找社长把麦子领出来。小青没有钱上学,不上也罢;保住身子要紧,好好活着。”
周大娘再次擦擦泪眼,仔细地看看自己的两个宝贝女儿,问:“我说的话你们两个都记住啦?”
“记住了!”姐妹俩一齐答应。
“记住了就好。都去睡吧!”
第二天早饭后,姐姐去生产合作社干活,妹妹去学校读书。放学时,周小青对班主任孙老师说:
“老师,下学期我不上学了。”
孙老师问:“为什么?”
周小青说:“因为没有钱。”
“你这么爱学习,学习成绩又好,不上学多可惜?”
“可惜就可惜吧。我娘说了:‘保住身子要紧,好好活着。’”
孙老师还有话要说;周小青怕老师看见自己掉眼泪,转身跑了。
周小红干完活,又找社长和会计交上钱,领出麦子,回到家已是中午了。见妹妹坐在院子里哭,“小青,怎么了?”
周小青说:“娘在屋里关着门睡觉,我叫门叫不开。”
周小红推门推不动,撞门撞不开,趴窗上喊娘,娘不答应。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周小红预感到不祥。她想找人帮忙,最近的邻居就是对门的周伟。
周小红边跑边喊:“救人啊!”冲进了周伟家。
大嘴迎出来问:“小红妹妹,什么事急成这个样子?还没有吃饭吧?快请!”一手给周小红掀起房门的竹帘。
周小红见周伟在家喝酒,吴德也在。
周小红说:“伟哥,我娘不好了,快去看看吧!”
周伟问:“怎么了?”
大嘴说:“问什么?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周伟和吴德跟着周小红来到她家屋门前,推不开门。周伟蹲下,伸手从门底下向上一提,往里一推,哗啦一声,一扇门从门臼上脱落出来,向里边倒下了。大家一拥而入,只见周大娘面色苍白,呼吸微弱,口吐白沫,药味刺鼻。床下有一个瓶子倒在地上,里面还有半瓶农药。周伟上前伸手试了试,周大娘还有心跳。这时大嘴也追来了,一见周大娘躺在床上,以为已经死去,张嘴就哭。周伟踢了大嘴一脚,“大婶还没死,咧咧什么!你先去车上打扫打扫,铺上床被,我和吴德抬大娘上车,赶紧送镇卫生院抢救。”
大家正一齐动手忙着把周大娘送往医院,周小红却扑通一声跪在众人面前。人们一愣,这是怎么回事?原来众人忙乱之际,周小红拉开抽屉,见最后的一元钱也不见了,估计是娘用来买了农药。看着心爱的的母亲命悬一线,亟待抢救却身无分文,周小红心急如焚,觉得一下子坠入了无底深渊,止不住泪流满面。情急之中她说道:“伟哥,实不相瞒,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了。谁能出钱救我娘的命,我愿以身相许。”
周伟也没想到,自己的谋划进展顺利,这么短的时间已经有了眉目,看来离成功不远了;听了周小红的话,却皱起眉头,两手一摊,为难地说:“小红妹妹,我家里也没有钱啊!要不出去借借?只是大婶急需抢救,不能等啊!”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大嘴赶紧接上话头,朝吴德一指,说:“这不有个现成人吗?我说小红妹妹,你可是个大孝女啊!俗话说:人命关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就求求他吧,大婶的性命要紧!”
看着母亲生命垂危,做女儿的岂能不管?但是想到要跟一个癞蛤蟆一样让人恶心的男人结婚,和他生儿育女过一辈子,又岂能甘心。一边是命悬一线的母亲,一边是令人作呕的吴德。要救母亲的命就得跟吴德成婚;不跟吴德成婚就救不了母亲。找别人借?急切之间找谁去?就是有人肯借也来不及呀!最近借钱的艰难遭遇还历历在目。救命如救火,眼前却只有吴德可求。
周小红被逼上了绝路,两难的选择令她心如刀绞。
母亲生我养我不容易,我的一切连生命都是母亲给的。今天是我报答母亲养育之恩的时刻来到了,应该大义凛然临危不惧才是,怎么能唯唯诺诺考虑自己?母亲的生死关头,几秒钟的犹豫都是自私的表现,都是对母亲的不孝!想到这里,周小红觉得自己太可耻了。
她毅然决然地跪到吴德脚下,“吴大哥,求你了,帮帮我。只要能救我娘一命,我答应……”没等把话说完,人就晕过去了。
大嘴扶起小红,周伟给她掐了一会人中穴,周小红悠悠醒来,见吴德已经点头答应,周小红放声痛哭。
周伟、吴德和周小红一起把周大娘送到镇卫生院(周小青由大嘴照料),吴德交了押金,办了住院手续。又是洗胃,又是灌肠,幸亏抢救及时,命是保住了;但是身子虚弱,又有腰痛病,医生安排吃药打针,继续留院治疗。
娘是救过来了,周小红长舒了一口气,不再为娘的生命担忧,可是下一步怎么办?黄昏时下了一场雨,病房窗外有一片芦苇池塘,雨后蛙声响成一片,叫得周小红心烦意乱。天气热,不能关窗。周小红绕到房后,借着偏西的上弦月,找来一块石头,扑通一声扔进池塘。大合唱遇到了休止符,立刻停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可是不到1分钟,一对勇敢的青蛙试探地叫了两声:“咕”“呱”,见没有反应,另外一些青蛙也陆陆续续地跟着叫起来,池塘里顿时又响成一片。经过短暂的休息,现在似乎叫得更欢了……周小红无奈地用双手堵住耳朵。
周大娘一直昏迷,第二天醒来时,见自己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就问在身边陪床的周小红:“我一个病身子,活着也是拖累你们,为什么不叫我死?……再说了,哪儿来的钱住院?”
“娘,你说什么呢!都是女儿不好,惹娘生气。……住院是吴德交的押金。”
“吴德?他怎么给我交押金?”
“……娘,到点了,我去打饭。你先歇歇,吴德的事以后再说。”周小红洗了手打饭去了。
周大娘出院时,一共花了41元5角4分,吴德结了账。回家后,吴德又送来猪肉、点心、鸡蛋、水果等,还留下20元钱,亲手按在周小红手里。
周小红感激地说:“吴大哥,谢谢你!我娘的命是你救的,周小红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吴德说:“不用谢。咱两个是谁和谁?还客气什么?”吴德说完,坏笑着向周小红挤了挤眼,起身走了。
周大娘在床上躺着,听见吴德话中有话,就问周小红: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正好大嘴进来探望周大娘,她就接过话头,把那天中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周大娘听。周大娘瞅着周小红,周小红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小红妹妹,红口白牙许诺的事,可不许反悔呀!”大嘴临走时说。
“我不反悔。”周小红说,
“这是命啊!”周大娘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两行热泪流向腮边。
要问吴德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事有凑巧:和周伟一起找回小红的第2天,他的一个酒肉朋友卜贤告诉他一个消息:北乡最近发生猪瘟,病猪、死猪都很便宜。二人立即动手,廉价买回一批病猪、死猪。吴德管杀,卜贤管卖,狠狠地赚了一大笔钱,二人平分。因为猪肉都销往肉类加工点等单位,所以一时没被发觉。吴德有了钱,肚子腆得更高了,天天晚上提着酒肉去周伟家吃喝,乐得周伟和大嘴眉开眼笑,两口子怎能不为吴德的事尽心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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