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史晨
2/1/2020 1:11:25 PM
我在省立医院实习时，实习大夫常常去太平间送尸体，白天无所谓，几个人结伴一块去，可值夜班时就要单独执行任务了。六十年代的医院，太平间的钥匙各科都有，当年人们对死亡看得简单，既没有化妆美容，也没有寿衣纸棺，我就给不少死者穿过衣裳，没有人专门管理太平间。碰到病人夜间死亡， 决不能放在病房影响别的病号，要立即用担架车送往太平间存放。
医院太平间坐落在偏僻的角落，离门诊和病房都很远，在月黑风高之夜，在路灯昏暗树影摇曳的小路上，如果当时家属不在，一人推着尸体实在恐怖得很， 所以女同学们打死也不去。那些不得不去的男生，也都是表面勇敢，心中却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见了大门紧锁的太平间，大家都要常规地先敲敲门，问一声里面有人吗？死人哪能回答问话，岂不笑话？原来其中有个缘故，是老护士长反复叮嘱我们的。
某天半夜，内科病房有一病号死亡，护士去太平间送尸体。刚打开大门， 突然从里面冲出一个人来，披头散发，疯狂地呼号而过。而临床护士虽然经常和死人打交道，可还是惊恐的两腿发软，吓瘫倒地，难道真有诈尸这一说？事后才知道，傍晚外科死了一男病人，他家中唯有父女两人相依为命，送来太平间后，女儿因阴阳两隔依依不舍，跪在父亲停尸床下抽泣忘我，而一同来送尸体的人匆匆离去，锁了门却不知还有一个大活人仍在里面。死人家属回过神来时，太平间门已经上锁，面对一具具冰冷尸体，她真吓傻了，可既无窗户可钻，又无破门工具，唯有拼命地敲门和竭力地呼喊，然而这里偏僻无人，敲破了手也开不了门，喊哑了嗓子也没人听得见。设身处地想一想，什么人能不崩溃？什么人能抵抗住这种恐惧？她还不知经历了几次昏厥又几次苏醒呢！半夜有人来开门了，她能不拼命外逃吗？
那是1969年的冬天，济南的三九严寒和三伏酷暑一样，令学生十分难熬。因为文化大革命的“斗批改”，1969年毕业的大学生全部延期分配，整日呆在校园里与天斗，与地斗，主要还是与人斗。
山东工学院有一农村学生，家中已有妻小，老家生活困难，等着毕业分配改变一切。学生不能如期分配，十分无奈，全靠十几元助学金维持生活，所以暑假也不回家，留在学校日夜无望的期盼着。老家的人不理解，他们不这么想，父母认为他忘本了，我们省吃俭用供你上大学，结果毕业后连家也不回； 岳父母家更是怀疑，肯定又是一个陈世美，大学毕业就甩了老婆孩子，于是一封封书信催问。开始还回信诉一下苦衷，可家中根本不相信，你们不信就拉倒，我干脆不回信了，我自己的烦恼还烦不完吶！
又熬了半年，妻小在家人的鼓动下，搭乘一天的汽车来济南兴师问罪。到山东工学院一看，学生们都在集体宿舍唱红歌读宝书呢，这才傻了眼睛，她不知道革命要比家庭重要得多。既然来了就得住下，寒冬腊月总不能挤在宿舍上下床铺上，于是借了一间楼梯下的储藏室，两张单人床一拼，生个简易的煤球炉子，草草安顿下这三口之家。
一天快吃午饭了，同学发现三口还没有起床，门外呼之不应，大家破门而入，结果发现三人同时煤气中毒。一家三口急送我们附属医院抢救，大学生可能睡得晚，又紧靠门边，所以中毒较轻被救过来，而那母子二人却命丧黄泉。消息传回老家， 娘家人杀气腾腾打到山东工学院， 说你是陈世美果然不假，甩不掉就杀掉，不然为什么你不死？大学生有口难辩，幸好老师同学作证，学院出面，最后才了却了这一桩公案。
呜呼！两条无辜的生命，毫无价值地为“文革”殉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