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学周
2019-11-15
近读李贽评纂《史纲评要》(中华书局1974年11月版),读到五代部分,对其评点冯道的文字颇有感触,抄录如下:
后唐天成元年
唐主(李嗣源)目不知书,四方奏事皆令安重诲读之。重诲亦不能尽通,奏选文学之臣共事,以备应对。乃以冯道、赵凤为端明学士。
【李评:你看,不识字人倒好!】
天成四年
大有年,唐主与冯道从容语及年谷丰登,四方无事。道曰:臣昔在先皇幕府,奉使中山,历井陉之险,臣忧马蹶,执辔甚谨,幸而无失;逮至平路,放辔自逸,俄而顚陨。凡为天下者,亦犹是也!唐主深以为然。又问道:今年虽丰,百姓赡足否?道曰:农家岁凶则死于流殍,岁丰则伤于谷贱,丰兄皆病者,唯农家为然,臣记进士聂夷中诗云“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语虽鄙俚,曲尽田家之情状。农于四民之中,最为勤苦,人主不可不知也!
【李评:冯老的是阅历之人!】
后晋天福四年
晋以冯道守司徒、兼侍中,事无巨细,悉委于道。晋主尝访以军谋,对曰:征伐大事,在圣心独断(李语:奸猾),臣书生,唯知谨守历代成规而已。晋主以为然。
【李评:此老大奸猾,大奸猾!】
开运元年
冯道为首相,依违两可,无所操决。(李语:妙)或谓晋主曰,冯道承平之良相,今艰难际,譬如使禅僧飞鹰耳(李语:知己)。虽罢道相,乃以桑维翰为中书令。{学周按:不到一年,桑维翰即死于非命矣!}
【李评:正落冯老儿计中!】
乾祐三年
汉以郭威为西面招慰安抚使,威问策于道,道曰:愿公勿爱官物以赐士卒。(李语:是)威从之,由是众心始附。
【李评:此人经事以多,自是停当。】
后周显德元年
周太师冯道卒。道少以孝道知名,唐庄宗世始显贵,自是累朝不离将相、公师之位,为人淸俭宽弘,人莫测其喜愠。(李语:老奸)滑稽多智,浮沉取容。尝著长乐老叙,自述累朝荣遇之状,人皆以德良推之。
【此老实是名妓转世,何以如多合如此,若作长乐叙,又是撒娇故态矣。】
冯道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从抄录李贽的评点中可以看到狂人李贽并不讨厌他,甚至还有点喜欢他的意思,“名妓转世”这样的评语褒贬难分,也亏他能想出来。翻检冯道一生,还真找不出比这个更合适的评语了!
说冯道,不能不说河朔三镇,亦即幽州、成德和魏博,这三镇在今天的山西、河北以及环渤海一带,远离以长安为首的政治中心,是安史之乱的策源地。
安史之乱过后,河朔三镇节度使拥兵自重,处于半独立状态,与长安方面的关系充满了火药味。冯道的出生地是瀛洲景城,隶属于幽州节度使管辖,而安史之乱的风暴,最早就是酝酿于幽州。所以,三镇当中,长安与幽州的关系最为紧张。三镇节度使固然跋扈自雄,文人士子却对长安心向往之,毕竟,长安才是名义上的正统,它的文化底蕴和文化氛围也不是地处边陲的藩镇所能比肩的。进入长安,最为便捷的通道就是参加科举,然而,一方面由于长安方面对藩镇的抵触情绪,一方面由于藩镇为了留住本地人才而设置的藩篱,事实上能够通过科举进入长安的人并没有多少。从冯道出场的历史文化背景看,他从一开始选择效力于割据政权,在很大程度上是环境使然。
冯道(882年-954年),字可道,号长乐老,瀛州景城(今河北沧州)人。他名与字皆取自《道德经》,他一生作为也颇符合老子的主张,颇能体现个中三昧,这位五代十国的传奇人物,一生历经五朝十二帝,是名副其实的官场不倒翁。先看看他伺候过的皇帝:
911年,刘守光自立为帝,建立大燕政权——这是冯道伺候的第一个皇帝。
乾化元年(911年),刘守光率军征讨定州,欲登帝位,冯道加以劝谕,惹怒刘守光,被关入狱中,幸遇营救,得以出狱。后来刘守光兵败,冯道前往太原投奔李存勖。
923年,李存勖灭后梁,登基称帝,建立后唐——这是冯道伺候的第二个皇帝。
926年,李嗣源发动叛乱,李存勖死于乱军之中,李嗣源取而代之,即唐明宗——这是冯道伺候的第三个皇帝。
933年,唐明宗去世,唐愍宗继位——这是冯道伺候的第四个皇帝。
934年潞王李从珂发动叛乱,登基称帝,是为唐末帝——这是冯道伺候的第五个皇帝。
936年,石敬瑭联合契丹人消灭后唐,建立后晋,即后晋高祖——这是冯道伺候的第六个皇帝。
石敬瑭对冯道颇为倚重,去世的时候更是给了冯道托孤大臣的待遇,将幼子托付给他,希望他能忠心辅佐。冯道在石敬瑭的病榻前答应了,等石敬瑭一死,他认为国家多难,立幼子容易引发动乱,于是率领朝臣拥立石重贵为帝——这是冯道伺候的第七个皇帝。
947年,契丹皇帝耶律德光消灭后晋,65岁的冯道再次更换门庭——这是冯道伺候的第八个皇帝。
同年2月,刘知远在太原称帝,建立后汉,即后汉高祖——这是冯道伺候的第九个皇帝。
刘知远病逝之后,刘承祐即位,即后汉隐帝——这是冯道伺候的第十个皇帝。
950年后汉大将郭威借平叛之机被士卒拥立为帝,是为后周太祖——这是冯道伺候的第十一个皇帝。
954年,周太祖病逝,他的养子柴荣继位,即后周世宗——这是冯道伺候的第十二个皇帝。
冯道被拉下神坛是在北宋中期。回顾赵宋天下的获取,招数和郭威一般无二,也是拥兵自重,也是欺负人家孤儿寡母,也是借出征得拥立而黄袍加身的,不同的是赵匡胤厌倦了或者看透了当时动荡的原因,来了个杯酒释兵权,抑武重文,赢得一个升平时代。朝廷安宁,百姓就坐稳了奴隶,知识阶层自然围绕皇家说话,出于政治的需要,冯道开始被负面脸谱化,欧阳修首先站在道德高地上责备其不知廉耻,话说得很重:“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乱败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予读冯道《长乐老叙》,见其自述以为荣,其可谓无廉耻者矣,则天下国家可从而知也。”司马光则借批驳:“范质(有与冯道同朝为官的经历)称冯道厚德稽古,宏才伟量,虽朝代迁贸,人无间言,屹若巨山,不可转也”之言,笔锋一转,说出比欧阳修更加不堪的评语:“臣愚以为正女不从二夫,忠臣不事二君。为女不正,虽复华色之美,织纴之巧,不足贤矣;为臣不忠,虽复材智之多,治行之优,不足贵矣。何则?大节已亏故也。道之为相,历五朝、八姓,若逆旅之视过客,朝为仇敌,暮为君臣,易面变辞,曾无愧怍,大节如此,虽有小善,庸足称乎!”对历史人物的评价,难免掺杂现实政治的考量,与欧阳、司马二公同时代的王安石对冯道评价颇高,王安石基本认同范质的评价,说冯道是“佛位中人”这就与欧阳、司马针锋相对了。有意思的是苏轼、苏辙对冯道的评价,苏轼认为冯道是“菩萨,再来人也。”苏辙则做了细致的辩护:“盖道事唐明宗,始为宰相,其后历事八君,方其废兴之际,或在内,或在外,虽为宰相,而权不在己,祸变之发,皆非其过也。明宗虽出于夷狄,而性本宽厚。道每以恭俭劝之,在位十年,民以少安。士生于五代,立于暴君骄将之间,日与虎兕为伍,弃之而去,食薇蕨,友麋鹿,易耳,而与自经于沟渎何异。不幸而仕于朝,如冯道犹无以自免,议者诚少恕哉。”这几位宋人都在拿冯道说事,从中咳出其中微妙,大约是变法的王安石是一种阵线,保守的欧阳、司马是一个阵线,而奉行现实主义苏轼兄弟则折中期间,这与当时的政治情态大致一致。苏轼先是反王安石激进变法后来反司马光彻底废弃新法,都可以从对冯道的评价里找到一些端倪。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所有的历史人物评价都是评价者自己心中尺度的展示,大概如此。
对冯道,还是不能不佩服。李贽先生说冯道“老奸”“妓女转世”,貌似调侃,实则深刻。仔细想想,五代是个什么世道,五十几年五个朝代十多位皇帝几乎都让冯道赶上了,那些皇帝那个不是刀口上舔血的主,难伺候着呢,没有一点周旋的本事,如何能做到长宠不衰寿终正寝。从前面抄录的史料看,冯道并不一味逢迎,他甚至比很多升平时代的大臣还要耿直一些。近当代有两个人在某些方面可以和冯道类比,那就是汪精卫的小节干净和康生则是历乱不倒寿终正寝。站在一个“人”的角度上看,冯道不比谁的道德水准更低,他起码忠于自己的内心,忠君就免了吧,那样一个世道,有多少条命够赔给主子的?有必要为那些走马灯一样的朝廷搭上自己的生命吗?诗言志,诗为心声,还是听听冯道自己怎样说吧:
《偶作》:
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
须知海岳归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