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仲家洼(之五)

文 / 老陶

1/18/2020 12:30:58 AM

村庄与雍容

仲家洼本来没有工厂,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陆续建起了几家,随着时间,越来越多小规模的、有残疾人的都叫什么什么福利厂,俗称小工厂。
为什么叫福利厂?
福利不是额外获得吗?
后来才明白只是个要你感恩的名词,能劳动的残疾人有了劳动机会,上班、干活、洗脸、下班。
仲家洼有了厂子,似乎也就不那么平庸了,有烟囱冒烟就是发展建设进而繁荣的标志。
毛主席站在天安门上面指着前方说,过几年我要这里全是烟囱,虽然有个叫梁思成的因后续的事情而哭过,烟囱就是发展。
随着仲家洼福利小工厂的增多,残疾人也越来越集中,在仲家洼人眼里也成了一道风景,像现在有了明星,就有了八卦一样,总之,可以在评论中实现各种愉作。
仲家洼分东西南北仲,东西仲由河来划分,南北仲就没有明显的地标界限。
但在四个洼中都能找到厂子,东仲有发制品厂,西仲有轻骑摩托车厂,南仲有围巾厂,北仲有内燃机厂,还有制针厂,塑料十一厂,化纤厂,纸制品厂,饮料厂,五金拉链厂,肉类加工厂,玻璃厂等等分散在各处。
厂子增多,残疾人也增多,可见仲家洼这个自然村的后期意味深长。
西仲有一条弯曲的街,叫“北街”,它与河边的广场不同,它是一条交通要道,贯穿东西仲,并跨越那条河。
河上架着用大垛花岗岩砌成的桥,这里人管它叫大桥,没出过事故,预计五十年不变。
大桥也只是十几米长。这条路和桥在仲家洼为数不多,没用米达尺量过有多宽,老司机能将青岛的“吧嗒吧”和北京130开过去。
桥的一个角装有一盏路灯,挂在浸过沥青的黑色木质电线竿上,传说桥边路灯下闹过两次鬼,并且是男鬼。
这也是仲家洼不多的公共路灯之一。
北街的不同之处在于比河边的大场湾儿高一个层次,是仲家洼的丝绸之路,川流不息。
北街一年四季只要天气不恶劣,总会有人坐着站着或蹲着,座谈的话题也不一样,会谈到仲家洼的外面去。
八十年代的仲家洼和齐秦一起在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了,加上不少台湾亲人莅临探望,赠送了很多从未见过的、精致的竹牙签和戒指,还有照相机和钱,重要的是信息,让仲家洼人看到了世界如此不同。
台湾那时还生活在我们认知的水深火热之中。随着残疾人越聚越多,更反向激发了人们对外界的猜想。
北街的繁荣是因为这里是交通要道,大道消息和光景都多,交流的往复中激励出的想象力也丰富。
还有个重点其实和每个时代一样,穿越仲家洼的人多,因此穿越过的女人也多,尤其比仲家洼的女人洋气,洋气是个很重要的词儿,社会变革的时候,女人是风向标。
女人横穿的时候低头羞涩着,仍然无抵挡成片的直愣愣的痴死眼神。
北街常年有商贩推着大车小车在此贩卖,有大商人会开着象老鼠样的东风小三轮或者很憋气的小飞虎来这里卖菜和水果,但在当时已经很厉害了,只是没叫私家车。
遗憾的是赊小鸡的没有了,不像从前了,赊过小鸡的人到了来年开始不认帐了。
从前,有卖小鸡的推着自行车,装载着圆圆的几层大蒲萝,里面盛满绒黄娇小、出生不久的鸡苗沿街叫卖。
买主会挑选旺醒可爱的小鸡,卖主不收钱,只会记下买主的门牌和数量。
等第二年再次叫卖的同时再收取账目,并且依照成活的数量收取,死掉的就不算了,人们将此叫做赊小鸡。
而买主也会精心饲养,到来年以实际养活的数量来付钱给卖主。
这大概就是诚信吧,到了六十年代中期以后,此规矩开始被打破了,有买主开始虚报数量甚至不认账,之后赊小鸡的也就消失了。
青岛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发明了一种汽车,当地人民给它取名叫“吧嗒吧”。
烧柴油,其黑烟与声音同一节奏,吧嗒吧嗒一直不停,黑烟突蹦突蹦冒个不停,所以才叫吧嗒吧,简单明了。
最绝的是方向盘三百六十度转弯,倒车的时候司机要下到地面来。
平克弗洛伊德驾驶加长凯迪拉克登上被推倒的柏林墙舞台,想必他是没见识过吧嗒吧,如果他见到了,定会涨姿势。
你见过拖拉机吗?核心科技是一样的。
这种车能开进北街来,北街经常停着一辆。
吧嗒吧平常都是用来拉煤,司机的脸和皮肤跟车体浑然一色,让人无解风尘,戴上口罩分分钟就变黑,只有白眼球和口罩褶皱还闪着白色,我曾想过再能找到这种车,借其能量创作一件当代艺术作品。
尽管这车没有驾驶室、没有档风玻璃,但是有车牌,你只能凭借推理来理解车上是否有人驾驶。
并且犹豫着司机落座的确切位置,转弯的时候把车前那个红绿间隔的塑料箭头手工掰向欲行的方向,忽然感觉黑科技。
平常司机头上蒙块布,垂到肩头,档住煤尘灌进脖子。这样的车干私活的时候不敢拉面粉,小嫚儿们从没想过去搭这种车。
社会在进步,几年后这种车有所改进,司机头顶档雨的那块铁上,挂下来一块有机玻璃,遮遮寒风,碰到雨天,裤子还是湿的。
不管怎样,在那个年代给人家开汽车,还是有出头效应的,而这个地区给人开吧嗒吧的却有四五人之多,每次都会有众人围观。
单老嫲嫲,在仲家洼这种称谓是指老太太的意思,就住在北街边儿下一个院子里,院子大,住了六七户。
因此院子的概念基本丧失成为过道,已经被铜盆、尿罐、蜂窝煤炉子、烂木头、煤池子等硬件占去很多空间。
那些年不讲究美学构成,吃饱了今天就过去了,就是这么个地场,住户分布在两边。
夏天要想凉快,不能在院子里,既不悦目,气味还辣眼睛,只好去街上,更多去北街,这也是北街热闹的又一个原因。
单老嫲嫲寡居了好多年,结婚时是小婆,即二房、姨太太的意思,那时没有小三儿,小三儿不正规,拿不上桌。
文革时候她挨过斗,脖子上挂了根绳,栓两只很珍稀的红色高跟鞋,站在凳子上,斗她的人嘘喝她破鞋,但在人们的眼里,那双红色高跟鞋更加叫人眼红,很精致,一点都不破,尤其年轻小媳妇的眼神藏满假设,始终在鞋上逗留。
单老嫲嫲长着一双杏仁眼,挺亮,清秀,她爱包饺子,包得快,下出锅来会挨门送一小盘。
单老嫲嫲手巧也勤快,逢年过节发馒头、炸麻花、缝被子的事样样做的漂亮,远的近的都会找她帮忙,她很爽快也很开明,她像仲家洼许多老太太一样,谁家有事皆会大包小包慷慨相助。
单老嫲嫲家出了个命案。
单老嫲嫲有个儿媳妇,脸上扛着好几条横肉,和左右邻舍时常摩擦,并生生不息地打,连自己的婆婆单老嫲嫲也不放过。
粉碎四人帮的后几年,儿媳妇因女儿谈的对象不合她的味,拆散不成,即抡起把棍子将女儿的手臂打断了,之后,女儿失踪了。
一个深秋的早晨,大群的蝴蝶在单老嫲嫲的院子里飞舞,足足有四五十分钟,很是壮观。
人们说她孙女徇情而去。
几天后,有人在大桥路灯下,看到一个穿着流行一时的土黄色风衣的男子,戴了顶礼帽,帽檐下没有脸,悬空着走过。
看到该男子的人,他第一眼闪现的,自然被各类因素激活了什么,难以分清是真实图像还是幻觉,这显然不能作为完全事实;
而第一眼跨越过去了,就无法再返回去进行验证,而当返回后即回神的第二眼又出现了时间差,与第一眼比较,犹如了昨天和今天的关系,已经完全独立成为了两件事情。
尽管附有连贯并瞬间发生完成,也就是说无脸的该男子或许只是面目凝重地走了过去。
数日,人们发现大桥的桥洞底下有个人,已死去多日,却是单老嫲嫲的孙女。
秋冬,太白金星异常闪耀,她也是希腊神话里维纳斯的化身,在早晨和黄昏你都可以看到她。
她最明亮时,正值万物沉淀,能给有限的肌体系统带来无限的可能。
戴礼帽的男子应该是正常的,而看到该男子的人恰巧站在简陋的电线杆下,据那人后来的叙述里提到路灯还亮着,有黑云,还闪过雷声。
过去不发达,路灯的开启和关闭都是人来控制,因此天明之后路灯还亮着也属正常。
单老嫲嫲家没舍得找车打人情,拖着地排大车将孙女拉去了火化场。

【本地方言集锦】
愉作:舒服,愉快。
米达尺:外来语音译,尺子的意思。
吧嗒吧:由柴油机制作的车辆,发动机裸露在外,并直接带动前轮来驱动。
痴死:同痴巴,眼神直愣愣,呆滞,如,你看他的眼神跟痴死似的。
破鞋:指出轨的女人,和出卖肉体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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