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心变出新

文 / 文健

2/3/2020 2:49:02 PM
  
传闻某画家尚未出息时,曾求教画家张仃:人家都说我的画老是一个模样,怎样才会让我能有起色?张仃不假思索,答道:不画画,先读书。这话不假,因为决定画家成功的关键不在技术,而在修养。这不是说技术无用。假设有人立志把画画的像“八大”,那他技术越高,越丧失了可贵的自我;如果有人立志作伪,让奸商向自己高价订购某些时髦画家的假画,那他技术越高,越丧失了可贵的人格。可见技术缺少超脱的美学观点超度,意义不大。可以这样说,要想让艺术更上层楼,必先否定旧我,而验方则是读书与修养。能否定旧我,必先心变。
请读读《聊斋志异》的《恒娘》篇。篇中主人公的丈夫买了个小妾。主人公的姿容不胜小妾吗?结发后不尽力与丈夫亲密吗?可是丈夫却偏偏专宠小妾,看她一眼都觉厌烦。这时,一个名叫恒娘的狐狸精授她锦囊妙计,她挽颓居胜。她姿色依旧,贤惠未更,只在对待丈夫的心术有变,竟又重邀恩爱。小妾反遭冷落。此例是否可为“心变出新”的注脚呢?
“双燕戏云崖,羽翰始差池。出入南闺里,经过北堂陲。意欲巢君幕,层盈不可窥。沉吟芳岁晚,徘徊韶影移。悲歌辞旧爱,衔泥觅新知。”这是刘宋时鲍照的《咏双燕》。鲍照处的时代崇行门阀制度,尽管他才华难匹,但却先天失调,“身地孤贱”,如不在氏族豪强的专权之下屈身依附,就会在困顿忧患当中窒息。你看他手下的双燕竟是这般的圆滑谨慎,小心可怜!
“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玉楼珠阁不独栖,金窗绣户常相见。柏梁失火去,因入吴王宫,吴宫又焚荡,雏尽巢亦空。憔悴一身在,孀雌忆故雄。双飞难再得,伤我寸心中。”这是唐朝诗人李白的《双燕离》。公元757年,李白冤冤屈屈地陷入觊觎帝位的永王李璘案件,青云仕途化为烟雾。大概悔恨与失望交加于这首诗中,你看他手下的双燕竟是历尽辛酸,憔悴不堪!
“我观紫燕泥巢垒,便下卵、朝朝抱子。雏儿喂大辞窠起,背父母、分飞去离。为人养小还如尔,明知得、攀缘越炽。争如修取长生理,乐清闲、好游云水。”这是金代王重阳的词《惜芳时·咏紫燕》。王重阳是道教“全真派”的创始人,悟破“天机”后弃妻抛儿,入山修道。你看这老道手下的双燕,竟成了非人非禽、亦禽亦人的东西!这首词虽然没有什么艺术价值可言,但如果把它同李白、鲍照的咏燕诗权当一个人只是前后心境或观点不同时产生的作品,恐怕“心变出新”一说应该明白七八分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1)。人到中年遭遇坎坷,遍尝忧愁,虽知愁苦之词易工,但写诗作文却与少年时代相反,躲避说愁。心变,对待忧愁的态度亦变。“少小喜风花,老大却厌之”(2)。年纪转大,写诗作文就会厌烦少年时分往往着眼的风花雪月。心变,津津乐道的儿女情长变为畴昔。比利时推理小说家乔治·西默农说,某些问题的题材他“已经采用了不下五次”,然而大家似乎没觉察它们之间的相同,原因是他常常改换“另一种观点来处理同样的问题”(3)。心变,自然观点改变,所以同样问题的题材另呈容颜。美国电影理论家欧文·藩诺夫发现,“如果有另外一位导演,另外一组演员,用别人已经制作过的同一脚本再拍一部电影,结果就会出现完全不同的另一出‘戏剧’”(4)。因为,虽然同一脚本或同一角色,但两个导演或两个演员用的却是另外两种心思来领会,故而呈现出不同的风貌。国外有的电影理论家认为“影片就是导演,导演也就是影片”(5)也是这个道理的另种说法。足见心变出新。
请允许我把狮子由神兽到貌同哈巴狗的造型历程为例,喻心变出新。中国素不出产狮子。南北朝前,譬如汉代,狮子一旦由西域输入中国,也是圈栏禁苑当中,外人所闻,无非三人成虎的传言,加上包括皇帝在内的世人都对道徒方士捏造吹嘘的仙境世界之痴迷,于是将它与图腾崇拜时代的各种神兽合为一流,生出多种功用的翅、角、鳞。洛阳出土的那只威气凌人、能腾霄汉的石雕辟邪走像,堪为它们全族风貌此时的代表。因为它们是神仙的一部分,至少也该如当时的羽衣仙客那样,对包括天子在内的至高权威示“不臣也”(6),所以毫无顾忌,随时欲跳欲跃,状态极为自在。隋朝以前,譬如南北朝,狮子开始具体承担佛教护法的职责——举行法会,抬像出行,佛像前面则有大约人扮的“辟邪狮子”开路(7),云岗、龙门、麦积山等石窟大批北朝佛菩萨趺坐或交脚坐像左右,每是驯顺地各蹲一狮。那时佛法无际。似乎不惧天崩地裂的猛禽巨兽,在佛手里也得俯首帖耳,因而艺术家处理佛像佛座前的狮子比例悬殊,狮子极小;只要归佛所有,哪怕一只小虫,也有抵住海啸山塌的凭持,因而狮子一旦离佛脚下,独行职能,便又自负位重,昂首挺胸地站了起来,凶威森人。粱朝南康简王墓前的狮子,就体现着这种精神:它的使命只在守卫,为尘世帝王亦即“当今如来”(8)守卫,所以粗壮的四肢屹立不动,伸着多少似狗的舌头。这时狮子的本相尚未暴露(9)。隋唐时代,狮子越过“顿辔莫升,摧轮不进”的千重绝岭阻崖,随仰慕文明的驯兽“老胡”进入中华(10)。 噫!这个传说能“拉虎吞貔,裂犀分象”,“呼啸则江河震荡”的神物,竟然能听身分低下、姓氏卑贱的胡人指挥(11),弄足摇首,进退中节。从此狮子走向下坡路!在艺术家手中,它不仅失去头角背翼、体飾花纹的显赫,恢复了本相,而在更多的情况下沦为坐骑,甚至被踩在脚下——西安大雁塔石门框上线刻护法天王踏的狮子,甘肃敦煌莫高窟及安西榆林窟壁画里文殊乘坐的由黑奴牵着的立狮,都是它们种族此时命运的婉言。这些狮子固然大多不失胸高头昂的架势,但圆瞪得双眼已无傲然的神采,凭凌一切的目光开始转作无可奈何的愤怒。若再问它何故如此,但只一见山西太原西郊唐墓出土的一件青釉圆口扁壶,就会大彻大悟:那上边塑着三位胡人,一位在两只巨型狮子中间,左手持驯兽的曲柄铁挝,右手抚摸身边狮子的头,另两位在狮子的身后,各舞着一只小球。他们从容不迫的神色里显现出对狮子难抑的轻蔑。骄傲的驯兽人让狮子在骄傲的中国人面前丧尽尊严。几个世纪前连帝王也敬重的神物,竟成为任下等人呵斥来玩弄小球的畜牲!狮子地位一落千丈。到宋代以后,由于中国北方的少数民族入主江北,狮子家族出现了分化:北方皇宫、官府门前的狮子,几乎得到有司命令般的蹲坐起来,虽然蹲坐的样式有些像忠诚无二的家犬,虽然圆瞪的怒眼透着豢养之下的无奈,但仍然厚重雄浑,略带豪气;可是越近南海之地,狮子就变得越像哈巴狗,摇头摆尾,憨态可掬,可爱之甚。原因呢,自然北狮随北意,南狮合南心。如果把狮子造型的演变压缩并假设为一个艺术家一生作品的陈列,我们就会深知心的改变,是推陈出新极为重要的一个关键。
好比依照独心设计的楼堂图纸施工,即使杂取各家砖瓦木石,工成,一般人们也会惊叹新颖。相反,沿用已经落成的庭阁图纸,尽管为求区别而采用种种建筑新材料,也绝难出新。例如,中唐诗人玉川子卢仝写过一篇锋芒犀利的讥讽“元和逆党”的诗,他的好友韩愈就其原文删改了一些字句,只因二人的感情不同,此诗倒成为法度森严的韩诗——《效玉川子〈月蚀诗〉》。“为贞女,虽偶然谈笑而不失庄重之容;为淫女,虽故作矜持,时而露冶荡之态”。这是句大家很熟悉的话,它似乎在说心不变,想改变外观是陡然的,一切努力都可能是对重蹈旧辙的掩饰。
伟大的文学家沈从文对我说过,他在“文革”前曾向张仃建议:一个美术大学生,毕业时没有摹出千张以上的形象资料,该算不合格(12),须知这些资料一方面可以促成心变,另方面可以成为自己表达心变的工具,而绝对无伤于表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是诗圣杜甫的经验,与此道理相同。可以说,艺术家的心变只需多读书,多阅世,多开眼界,以求尽力对已经形成的各类程式不停地否定。这种否定就是进步,就是心变。
大学者王国维于1927年自沉昆明湖,据说是世界观难转的必然。艺术家心变若是这般困难,很难出息。
(此文是40年前的旧文,因《世说文丛》文思宽松而保留旧貌发之)

註:
(1)《稼轩词编年笺注》卷二《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2)参见《历代诗话》卷四十一“录品”转引范元实语。
(3)中国社会科学院社1980年版《诺言》中《乔治·西默农访问记》。
(4)见《电影艺术》1981年2期《电影风格与表现手法》。
(5)桑迪·丘奇《〈现代启示录〉创作实况》。载《世界之窗》1982年4期。
(6)见《汉武故事》。《史记·孝武本纪》第十二:“于是天子又刻玉印曰‘天道将军’,使使衣羽衣,夜立白茅上受印以示弗臣也。而佩‘天道’者,且为天子道天神也。”
(7)《洛阳伽蓝记》卷一“长秋寺”。
(8)见《魏书·释老志》。
(9)《洛阳伽蓝记》卷五“城北”载宋方等人见跋提国真狮子而叹:“中国所画,莫参其仪”。足见真狮子极少被我国那时人看见。
(10)参见薛道衡《和许给事善心戏场转韵》、虞世南《狮子赋》、白居易《西凉伎》。
(11)在唐代,胡人的姓氏极为低贱。他们入华后多做不为汉族士人挂齿的营生,或者行商,或者充当隶役马夫,或者投身行伍,出生入死(即使这样得到了战功,也不为正统舆论认可。可以说安禄山、史思明的叛乱,就是融入民族要求和汉族人在精神上享受平等待遇的反映)。我们只要看出土的唐三彩马夫,竟然很少不是胡人的,那他们的地位就可想而知了。
(12)这是沈从文先生经常提起的事。实际上张仃先生采用了这个建议,因此许多画家誉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是中国绘画民族化、现代化的实验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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