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瑶本
2/5/2020 6:44:32 PM
周小红杀害自己的丈夫公社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吴德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夜之间传遍了公社的大街小巷。3天后,在公社的东方红广场召开宣判大会。文化大革命中,各种电影、戏曲都戴上“封、资、修”的帽子,销声匿迹了,除了八个革命样板戏,看批斗会、审判会成了老百姓最好的娱乐方式。
宣判大会会场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捆绑在大杨树上的几个高音喇叭播送着毛主席语录歌。主席台正中挂着毛主席像,主席像两边各插着五面红旗,台前的横幅上写着:反革命杀人犯周小红宣判大会。主席台中央摆两张桌子、几把椅子,桌子上有麦克风、暖瓶、水杯。
公社革委会主任、支左军代表、卫东兵团的头头等在主席台就位后,在“打倒女流氓周小红!”“打倒杀人犯周小红!”的口号声中,周小红被五花大绑押上台来,胸前挂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杀人犯周小红”六个字。周小红三个字上划了一个血红的斜×,以示强权的威严。
公社革命委员会秦主任(小秦老师的父亲)登台讲话,开场白是:“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最最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让我们共同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最最最最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台下的群众手里挥动着红色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跟着高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然后,是学习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最后,刘主任宣读周小红的罪状。他说:“案犯周小红,27岁,中农家庭出身。该犯十年前就流氓成性,与人通奸,道德败坏,是名副其实的坏分子,是阶级敌人。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今天又跳出来,破坏文化大革命,抵制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公然杀害革命干部,手段极其残忍,影响非常恶劣,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经公社革命委员会研究决定:判处流氓、杀人犯周小红死刑,验明正身,立即执行!”其实,内容相似的布告早已在大街上张贴出来了。
这时的公检法机关已经被造反派砸烂,各种案件的处理不走法律程序,由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几个头头商议做出决定,由“文攻武卫”棒子队负责执行。
正要押解周小红执行死刑时,在东风兵团几个红卫兵的护持下,两个女人抢上主席台,拦住了去路。一个是周小红的堂嫂张大翠,一个是周小红的婆婆吴老太太。
人因为善良而美丽。张大翠经过觉悟、反省等一系列的思想斗争,去除了私心杂念,变得开朗勇敢,人也平添了几分英武。她落落大方地走上主席台,拾起麦克风,对着会场说:“我是周小红的邻居张大翠。因为爱胡咧咧,大家都叫我大嘴。十年前周小红作风不好的消息就是从我嘴里传出去的。我现在郑重声明:周小红是清白的,结婚时还是处女,这是她丈夫吴德亲口告诉我的。 我当年说的那些话,全是无中生有,是对周小红的污蔑。今天,我要借这个机会,还周小红一个清白。并且,真诚地向周小红赔礼道歉。”会场上一片哗然。
她走到周小红面前,“小红妹妹,当年是我胡说八道,糟蹋了你的名誉。嫂子向你赔礼道歉。对不起!”说着,向周小红深深地鞠了一躬。
周小红抬起头来看着张大翠,眼里溢出了泪水,嘴角挂着微笑,点了点头,原谅她了。会场上响起了嘈杂的议论声。
张大翠又转身来到主席台的毛主席像前,举起右手,握紧拳头,对着话筒说:“我站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像前对天发誓:以上所说,全是事实。要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会场上顿时骚动起来,有人高声喊:“周小红不是流氓!”“周小红不是坏分子!”“周小红不是阶级敌人!”“吴德才是坏分子!”还有人吹起了尖厉的口哨,有人嗷嗷地大声怪叫,会场上一片混乱。
张大翠说完,颤颤巍巍的吴老太太接过了麦克风。她说:“我是周小红的婆婆,吴德的娘。”会场顿时鸦雀无声。
“杀吴德的不是周小红,是老婆子我亲手杀了这个害人的畜牲!”八十岁的吴老太太没有眼泪,没有悲伤,白发飘飘,大义凛然。
秦主任说:“大娘,你不要胡说。杀人的事,周小红自己都承认了。”
吴老太太说:“吴德这个畜牲坏事做绝,早就该死,杀了他是为民除害。人是我杀的。你们放了周小红!”
见秦主任不肯答应,吴老太太上前几步,一字一顿地问道:“秦主任!你到底放不放人?”
秦主任仍在犹豫。突然,砰的一声,吴老太太撞向台柱,头破血流,倒在地上。
秦主任被这突发事件弄得不知所措。这时台下响起了“吴德该死!”“快快放人!”的口号声。一开始只有十几个人在喊,一石激起千层浪,呐喊的声浪迅速扩大,不久就变成了山呼海啸。人群拥上主席台,红卫兵拦挡不住,不知是谁把暖瓶撞倒,桌子掀翻,砰地一声爆炸,开水洒了一地;主席像边的红旗也倒了,会场一片混乱,局面已经失控。
秦主任见情况危急,气急败坏地大喊:“放人!放人!”
秦主任和军代表等钻进吉普车离开了会场;押解周小红的红卫兵也乘机溜走。陈聪和石柱冲上主席台帮周小红摘下牌子,解开绳子。人群也渐渐散去。 周伟从附近的居民家中借来一扇门板,把吴老太太放在门板上。陈聪、石柱、周伟、大嘴、崔芳和一些热心人帮着周小红把吴老太太抬回了家。
自从由吴德嘴里知道周小红结婚时还是处女以后,大嘴心里就对周小红怀着一份愧疚。判决大会前,大嘴听说周小红杀了吴德,犯了命案,要被执行枪决。她想: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子,这么年轻,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实在可怜;当中还与自己大有关系:如果当初不是自己不负责任地胡咧咧,糟践她的名誉;如果不是自己为贪图小利帮着吴德促成这门亲事,周小红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如果周小红死了,自己也难脱干系。
她终于良心发现,决心出面救人,却又不知如何下手,就去问丈夫周伟。周伟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上边的关节我们打不通。毛主席搞运动都是发动群众。我们要救周小红也得也发动群众。”
大嘴问:“怎么发动?”
周伟说:“你先去找吴老太太。她恨儿子,疼儿媳,肯定会帮你;再说了,她是吴德的娘,说话有分量。你们两个上主席台去闹,我再叫上东风兵团的一些哥们在台下配合。”
“能成吗?”大嘴不放心地问。
“放心吧,你们在台上,我们在台下,咱们上下呼应。加上东风兵团的支援,事情保准成功。不但可以救下周小红,还可以借此机会杀杀卫东兵团的气焰,长长东风兵团的威风。岂不是一石二鸟!”
大嘴当天下午就去找吴老太太,商量搭救周小红的事情,吴老太太满口答应。只是吴老太太死谏的事,大嘴事先并不知道。周伟去东风兵团总部说明情况。头头一听,这是好事,机会难得,就派了16名红卫兵,听从周伟调遣,配合周伟行动;更多的兵力混入群众当中,布置在主席台周围,头头亲自指挥。这就是两个女人能顺利地登上主席台上大闹会场的原因。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周伟所料,“小诸葛”名副其实。
前几天,陈聪老在琢磨这个社会给自己的称号。起先自己是地主狗崽子,后来是黑五类(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和右派分子五类被专政对象的简称)子女,现在又有了新的名堂——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个用发展变化的眼光来命名的新词,就像把贫困落后的国家称作发展中国家一样,很富哲学意蕴。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个带着“好”字有着喜庆色彩的名字,曾使陈聪心里一亮;沉下心来仔细咀嚼,陈聪又疑惑了。新名字起码有两重含义:一、好的反义词是坏。“可以教育好”本身就说明:这些子女原本是坏的。二、既然是“可以教育好”,当然还存在着教育不好和不教育等情形,那么,这些子女就仍然是坏人。我是什么人?已经被教育好了吗?还是坏蛋,阶级敌人?是否已经教育好该由谁来做出评定?……
正当陈聪为自己新的称号反复琢磨胡思乱想时,周小红犯了命案被捕的消息辗转传进了他的耳朵。他的第一个想法是马上救人。可是怎么救呢?以自己现有的身份去救一个“流氓、杀人犯”,这可能吗?这岂不是以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卵”去击无产阶级专政之“石”!不去救,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有生命危险而不管不问,于心何忍?还是人吗?走上层路线?自己又不认识领导,一点门路都没有。怎么办?思来想去,无计可施。不管怎么样,他决定去宣判大会,审时度势,看看情况再说。
陈聪来到会场,看到了周小红被押上主席台,看到秦主任的宣判,当听到了秦主任“判处流氓、杀人犯周小红死刑,验明正身,立即执行!”时,他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迅速挤到主席台前,准备在周小红经过时把她抢过来,一起逃跑,就像古代劫法场一样。他知道:救出周小红的可能性几乎是零,可他还是义无反顾,救不了周小红也要和她死在一起。但是,没等周小红被押下来,守在主席台口的两个女人上台了,他看到了两个女人的抗争。当周伟等一干人在台下与台上配合呼应,喊起口号来的时候,他积极地参与了进去。他大声地喊:“周小红不是流氓!”“周小红不是反革命!”“吴德该死!”“快快放人!”他喊得血脉偾张,喊得声嘶力竭。当吴老太太触柱倒地时,他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深明大义的老人啊!散会后,他亲自抬着门板,送吴老太太回家。
石柱是当天听到的消息,当时正在果园里光着膀子摘苹果,一身结实的疙瘩肉,皮肤晒成了古铜色。他一心要救恩人的命,急得连上衣也没顾上穿,骑上自行车,就匆匆地赶来。来到时正逢会场大乱,他冲上主席台,要救周小红。见秦主任大喊“放人!”,石柱冲上去,和陈聪一起,把周小红脖子上的大牌子摘下来,把捆绑周小红的绳索解开。周小红正要晕倒,他一把抱住周小红:“恩人大姐,你受苦了!兄弟一听到消息就往这里赶,还是差一点来晚了!”
周小红晕了过去,半天才醒了过来。
周大娘那天见女儿周小青从姐姐家哭着回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周小青把姐夫想强奸自己结果被姐姐杀死的事说了出来。周大娘想到女儿为救自己才嫁给吴德,毁了一辈子的幸福。又痛又悔,气病了。周小青在家里照料母亲。怕受不了刺激,她不敢把姐姐要被处死的消息告诉母亲,在家陪着母亲,所以母女二人没有来参加大会。
吴老太太被人抬回家,本来就年事已高、体弱多病,再经过这番折腾,第三天就离开了人世。
临死前,她拉着周小红的手说:“孩子,十年来你受尽了这个畜牲的糟践和打骂,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婆婆我看得明明白白,是吴家对不起你……趁你还年轻,赶紧找个好人家嫁了吧!”说完,干瘪的眼眶里渗出了两滴浑浊的泪,拉着小红的手也慢慢松开,带着遗恨与世长辞了。
周小红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吴老太太的亲属和街坊邻居一起帮着周小红安葬了婆婆。出殡那天,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几乎全G镇的人都来了。人们敬重这位深明事理的老人,自发地送来香烛纸钱在墓前点燃,一直烧到夜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周伟和大嘴结婚十多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夫妻二人以为不能生育,已经断了想头。不料周伟42岁上,大嘴却意想不到地怀孕了。
这天晚上,周伟在床上摸着大嘴的肚子说:“媳妇,我给儿子起个名字吧。”
“孩子还没出生,怎么知道是儿子?”大嘴好奇地问。
“以前咱俩见利忘义,作了一些缺德的事,天老爷惩罚我们,叫咱们不能生育,断子绝孙。这次你救下小红妹妹,这是改恶从善。他老人家在天上大睁着眼睛,明察秋毫。你的善行感动了他,天老爷解除了对我们的惩罚,叫咱俩有了后。他老人家又不小气,还能不是个儿子?”
“你可真会编排,说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好!你给儿子起个什么名字?”
“以前咱俩做事不正,咱的孩子可不能这样。单名一个‘正’字,就叫他周正吧!”
“不光儿子要‘正’,今后咱两个也要做好人,办正事;为自己赎罪,也为儿子积德。”
“好!听媳妇的。”
“……”大嘴又要说话,不等媳妇开口,周伟的舌头进入了大嘴的小嘴,一向爱咧咧的大嘴断了下文。
公社里的派别斗争此起彼伏,时常发生武斗。原来掌权的卫东兵团,因为干将吴德的死,少了一个虽无多少谋却有很多勇的闯将,力量受到削弱。东风兵团乘机以卫东兵团放走杀人犯为由,把卫东兵团赶下了台,东风兵团掌了权。
一连下了几天秋雨,冷风一吹,大街上的梧桐叶子纷纷飘落。夕阳透过暮霭,光焰不再白炽,却红得像一团血。周小红傍晚去挑水,在井台上遭到东风兵团逮捕。因为惧于群众舆论的压力外加周伟从中斡旋,没判周小红死刑,以故意杀人罪判了个无期徒刑,把她关进了监狱。周小红的两个孩子翠翠和壮壮由姥姥周大娘抚养。
此时的周小红,婆婆死了,公检法机关已被造反派砸烂;没有法官审理,没有律师辩护,没有无罪推定,没有不服上诉;苦命的周小红进了大牢,在高墙内铁窗下度日如年。她想念母亲和妹妹小青,她想念孩子翠翠和壮壮,她更想念陈聪。心爱的人儿,你在哪里?陈聪几次伴着周大娘、周小青、翠翠、壮壮等一起去监狱探望周小红,给她送来食物、衣服和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两个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周伟夫妇也来看望周小红,送来了点心和张大翠给亲自为周小红编制的毛衣,说一些宽慰和道歉的话。
崔芳给周小红送来一些糖果和书报杂志。叮嘱周小红放宽心,翠翠在学校里上学的事,一切由她照料。
石柱给周小红送来苹果等各种时鲜水果。
牢房里铁窗高悬,基本见不到阳光;窗子打不开,难以通风换气。室内阴暗潮湿,空气龌龊。春节过后,周小红生病了。起初是咳嗽、发烧,以为是感冒,没有重视。监狱的卫生所条件差,缺医少药,也拿病人不当回事。三个多月过去了,周小红的病总不见好,高烧不退,胸闷咳嗽,呼吸困难,身软乏力,病情一天天沉重起来。在周大娘和陈聪的多次要求下,狱方送周小红去医院做了检查,才知道患的是肺炎,已是到了晚期,还合并了肺水肿,生命垂危了。
看来周小红活不了几天了,怕她死在牢里晦气,监狱管理人员通知家属,让她保外就医。
出狱那天,陈聪亲自来接周小红。周小红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从前100多斤的体重,现在已经不足80斤。周小红无力走路,陈聪搀着她走出监狱的大门。周大娘、周小青和吴翠翠、吴壮壮跟在后头。虽然已是暮春天气,周小红还觉得浑身发冷,紧紧地偎依在陈聪的怀里。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受不了强烈阳光的照射,刺得周小红不敢睁眼;陈聪用一方丝帕蒙上她的脸。周小红不停地憋气、咳嗽,吐出带血的痰,嘴也染红了;陈聪不时地停下来,给她擦去嘴上的血迹。
那时候,农民有了病只能看赤脚医生,城市的医院不接收农村的病人。陈聪有个高中同学在县医院当大夫,他拿了礼品托这个同学走后门,把周小红送进了县医院。
这时候,学校已经“复课闹革命”,翠翠去上学,壮壮还小,两个孩子需要外婆周大娘在家照料。周小青已经高中毕业,通过培训,当了赤脚医生,也有工作脱不开身。陈聪因为地主家庭出身、有海外关系和写“变天账”(日记),驻校工作队接受了吴德的提议,认为他的政治面貌和社会关系不宜再做教师,胜任不了培养革命后代的工作,叫他自己写了申请书,年前已经按自动退休处理,把他辞退了。为周小红陪床是陈聪自己争取到的。陈聪内心深处充满了对周小红的愧疚和同情,总怕情债难偿,能有这个机会,正怕求之不得。
在医院里,他给周小红喂饭,他给周小红服药,他给周小红梳头,他给周小红洗脚……尽心尽力,周到体贴。周小红在医护人员精心治疗和陈聪的细心护理下,病情有了缓和。
这天是端午节,家家都把屋内、屋外、院子、大街打扫得干干净净,门窗上方插上了艾蒿,满大街弥漫着艾香。
清晨,陈聪为周小红手腕脚踝等处佩戴上五索线,祝福她无灾无难,平平安安。中午,陈聪买来豆沙粽子和大枣糯米粽子,亲自剥开和周小红一起吃。午后,下起了小雨。傍晚,雨过天晴,二人一起来到病房外的人工湖畔。湖岸边是一排垂柳,湖对面是亭亭白杨,铁栏墙外是一片麦田。二人坐在柳荫下的长椅上看风景。
“聪哥,你还记得上小学时,端午节日出之前,我们一起去拉露水的事吗?”周小红问。
“当然记得。拉露水时你遇到一只小刺猬,吓得歌声也停了,用来拉露水的手帕也掉了,又不敢去拾。有这回事吧?”
“怎么能忘记。当时我都吓得哭了,是你提着一串蚂蚱从后边赶过来,折了一根绵槐枝轻轻地敲了小刺猬两下,小刺猬乖乖地缩成一个球,一动不动。你拾起手帕还给了我。”
“是啊!已经是17年前的事了,当年的情景如在昨日。时间过得太快了!”
“端午节那天你写的两首诗,我都记住了,现在还可以背诵给你听。聪哥想听吗?”
“想听。”
“《端午节怀念屈原》
一
屈原辅佐楚怀王,
失意自沉汨罗江。
高风亮节人钦敬,
年年五月粽叶香。
二
屈原投江一命休,
两岸百姓泪花流。
千船竞发齐打捞,
至今端午赛龙舟。
我背的对不对?”
“写得直白,没有诗味。见笑了!这么多年过去,我自己都忘了,你这么好记性,背的一字不差,真是难得。不过,拉露水时你婉转甜润的歌声至今还不时地在我的耳畔回响呢!”
“你的记性也不差啊!”周小红拉了一把陈聪,指着水里说:“聪哥,你看。水里的小鱼好像游在树叶间。”
“好!有诗意。”陈聪看着柳树在水里的倒影,小鱼在树影中游来游去,即兴吟道:“湖畔柳依依,倒影入水碧。青枝绿叶间,小鱼做游戏。小红,你看是不是这个意思?”
“聪哥真有才!什么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就变得好听了。”周小红深情地望着陈聪。
“小红你看,雨过天晴、落日红霞、蛙鸣池塘、百鸟归林、麦浪连天,祖国的大地多美啊!我再诌一首《雨后》你听。”陈聪指着墙外的景色,诗兴大发。他略一沉吟,随即吟道:
“润物廉纤雨,晚来忽放晴。清风杨叶翠,落日晚霞红。
池畔群蛙唱,林间百鸟鸣。麦浪接天碧,油然丰收情。”
“太好了!太好了!聪哥真棒!”小红热烈地鼓起掌来。
“过奖了!我其实不会作诗;就像刚才这两首,从形式上看像是近体诗中的五言绝句和五言律诗,但我可不是按照近体诗的规范写的。例如第一首中的“碧”和“戏”都是第四声,是仄声。绝句是不能押仄声韵的。不讲平仄声韵,自然写不出合辙押韵读起来抑扬顿挫琅琅上口的效果来。我热爱唐诗宋词,我崇拜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等大诗人,他们真的是太伟大了!但是格律诗的平仄、对仗、声韵,还有对、粘、拗、救什么的,那些规矩太严;如果按照格律诗的规范去写,实在太难了,无异于戴着铐镣跳舞。为人要有自知之明。就我自己来说,没有那个能力,何必削足适履?内容决定形式,形式服从内容,以辞害意就得不偿失了。所以我只是把真实的感情尽量用优美的语言表达出来,力争读起来顺口听起来悦耳而已。没有多少规矩,只是自由随性。”
“聪哥,你真谦虚。”
“不是谦虚,是实话。”
周小红一时高兴,为陈聪唱了一曲《九九艳阳天》,唱得声情并茂。
陈聪说:“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啊!想不到,你的歌喉还是这么优美甜润,唱出来的歌还是这么婉转动听。”
“谢谢聪哥夸奖!”周小红娇羞地依偎到陈聪的胸前。
怕周小红累着,陈聪只让她唱完了前两段。坐了一会,陈聪就搀扶着她回到病房。
晚上,在为周小红更衣时,周小红问:“我送给你的荷包还在吗?”
陈聪拿出周小红送给他的鸳鸯戏水荷包,问道:“这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红点,是什么意思?是你刺绣时刺中手指,滴上的血迹吧?”
“嗯。”周小红点头答应。
“为什么不能小心一点?”陈聪关切地问。
“都怪你,绣荷包时老分人家的心!”周小红用怪罪的眼神看着陈聪,佯装生气地回答。她眸子里迷蒙着水雾,心儿一下子飞回到了当年绣荷包的时光。
“聪哥,当年绣荷包时,我随口唱起了田汉作词的《四季歌》: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方。
这歌虽然好听,但是后两句很不吉利,你说这是不是‘一语成谶’?难道不能在一起是我们的宿命?可是这‘无情棒’指的又是什么?”
“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宿命?别胡思乱想了,费心劳神的,对身体不利。你现在静下心来好好养病才是正经。”话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抚周小红;这‘无情棒’的提出,却在陈聪的心里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不能成双?
周小红的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端午节后的第三天,她双颊潮红,呼吸困难,不断咳嗽,时常昏迷;一旦醒来,就拉住陈聪的手,不肯放下;有时偎依在陈聪的怀里,沉沉睡去。见陈聪对自己掏心掏肺地体贴,细致入微地温存,虽然是在病中,周小红却觉得:这些天和自己心爱的人儿在一起朝夕相处,是她一生中过得最幸福的日子。
陈聪握住周小红的手,问道:“小红,你还恨我吗?”
周小红想起了十年前农家小院的夜晚,恍如隔世。“那是我的气话,怎么能算数!聪哥,你对我这么好,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你。”她把陈聪抱得更紧了。
周小红想了想,又说:“聪哥,你也快30岁了。赶紧找个心上人结婚吧!安个家,生个孩子。”
陈聪说:“你就是我的心上人,我还找谁去?我已经有了家,你的两个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周小红感激地握住陈聪的手。她说:“如其在那暗无天日的监牢里痛苦一生,死倒是一种最好的解脱。以前想死,有母亲、孩子牵挂,不敢死。现在他们有你照料,我可以放心地走了!我走以后,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成个家。聪哥,谢谢你!”这些天,周小红见陈聪和翠翠、壮壮亲密无间的样子,心里感到无比的欣慰。
周小红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沉重。这天,医生查房后,把周大娘叫到门外,低声说:“准备后事吧。”一直照顾周小红的护士高香远是个年轻活泼的姑娘,听了这话,呜呜地哭了起来。周小红觉察到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把一家人叫到身边,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妹妹。说:
“娘,女儿不孝,不能孝敬母亲了,对不起!请娘多多保重!”周大娘泪如雨下。
她又转过脸来对周小青说:“妹妹,姐姐走了,你要好好照顾母亲。姐姐就拜托你了!”周小青含泪点头。
周小红又把翠翠壮壮叫到跟前,说:“你们两个要听姥姥和小姨的话。陈叔叔也会照料你们,也要听陈叔叔的话。”
“是!”姐弟俩点头答应。
尽管陈聪为周小红请了最好的医生,用了最好的药物,终因病情沉重治疗过晚,入院后的第12天,周小红与世长辞了。
“聪哥,再抱抱我!”知道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周小红恋恋不舍。
陈聪把周小红紧紧地抱在怀里,俯首吻上了周小红的嘴唇。
周小红脸上漾起了红润。临死时,才迎来和心上人的初吻,她又是激动又是甜蜜;但是为了陈聪的健康,周小红挣扎了出来,有气无力地说:“聪哥,我怕给你传染……,不要你吻……”
“能和你一起去到另一个世界,那是我的心愿。还怕传染吗?”陈聪又热烈地吻了上去。
周小红已经无力挣扎,就在陈聪的拥吻中合上了她美丽的大眼睛,再也没有睁开。眼角上擎着两颗幸福的泪花,走完了她28年苦难的人生之路。这天是1978年是6月15日。
陈聪帮助吴翠翠和吴壮壮把周小红安葬在吴老太太的墓旁。站在周小红的墓前,陈聪哽咽道:“小红,是我的怯懦毁了你的一生,我辜负了你纯真的爱,对不起你!今生无法报答了,如果能有来生,我一定娶你,和你做夫妻。一定!小红,安息吧!”说完,放声大哭,声震山野。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群山依然巍峨苍翠,大地依然生机勃勃。一个年轻美丽的生命却溘然长逝了!一个淳朴善良的灵魂永远地陨灭了!难道这仅仅是因为我的怯懦吗?为什么我们的社会要上演一幕幕“将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你看”的悲剧?打散鸳鸯的“无情棒”到底在哪里?——回家的路上,陈聪深深地思索。
安葬了周小红,陈聪把周大娘和翠翠、壮壮接到自己家里,组成了新的家庭。陈聪出去打零工挣钱养家。周大娘在家照料翠翠和壮壮打理家务。周小青是赤脚医生,在卫生所上班,怕晚上有人找,夜里就住在卫生所,得空时就来看望母亲。
翠翠和壮壮见陈聪仪表俊朗,待人亲切,对已故的母亲感情深厚,对姥姥和小姐弟二人关怀备至,早出晚归,为了一家4口辛劳奔波;不像生父吴德:形象丑陋,性情粗暴,酗酒发疯,动辄打骂。所以姐弟二人对陈聪倒比对生父吴德还亲。小姐弟俩听姥姥的话:不叫陈聪叔叔,改叫他陈爸爸。
半年后,周大娘不堪旧病新恨的折磨,追随着她心爱的女儿去了天国。
1972年,政策有变。陈聪又被召回学校,重新当了教师。虽然心爱的人儿已经逝去,陈聪依然为周小红保持着忠贞,抵御着各类女人的诱惑,谢绝了多少“红娘”的热情,用对周小红的爱滋养着自己的肉体和心灵。
周芝见周小红已死,情敌消失了,陈聪也恢复了公职;托嫂子张大翠前来提亲。陈聪说:“我家是地主,你家是贫农。不敢高攀。”婉言谢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