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怀旧(上)

文 / 李知生

2/7/2020 10:05:45 AM

打城

这是大姐讲的故事。
“咱老家房子在即墨城下西墙外,北郭街的中段路东。老房子是一进三的院落,从北郭街的大门进去一溜东跨房,最东边还有个东园,园外就是城壕沟。夏季赶上涝雨天,城壕里的水一直涨到园墙根,上面飘着一层翠绿翠绿、水灵灵的浮萍,很多鱼儿在水里游来游去,蛤蟆也成宿的叫。那时俺几个(大爹家弟兄俩、二爹家淑媛、大姑家表哥)常从破墙口爬过去捞鱼食,抓水草上的‘姑姑子’蚂蚱什么的玩儿。城墙顶上有兵站岗,端着上了刺刀的枪,老是走来走去的,看到俺这些孩子在水边玩耍,有时候停下来扶着墙垛口往这边看,还打打口哨什么的。以后打起来了,连北郭洞子上也有了站岗的,一有了情况,就朝天打枪报警。枪一响,街上买菜的、挑水的,就一齐往家跑,忙着关大门,满北郭街上都是‘噔噔’的疾跑声和水筲‘咣浪咣浪’的洒水声。老百姓急着往家跑,当兵的急着往外跑,去关北郭洞子门和西下沿儿上各胡同口的栅栏子门。”


这幅1939年夏天由飞机航拍的即墨城大水照片图,红圈处为我们家的位置

“咱家那时在东园的草垛下边挖了个防空洞,离地面下去有两米多深,上边还盖了些门板什么的,挺安全的,有时连前邻刘紫凡家的人也从墙上翻过来躲避。城上一打枪,俺这几个小的就先往洞里跑,那时咱家养了一只小黄狗,长得真亲人,又精俐又干净,起了个名叫‘小虎儿’,成天跟跶着俺这几个一块耍。它一听打枪,都是比人还快,先跑进防空洞去,跟着大人在后边也夹着包袱,抱着孩子往里拱。一般都是天一黑接上火,忽通着打一宿,天一亮就住下了。俺这几个小地听着听着就倚在大人腿上睡过去了,天亮了就跟着大人回屋里去。记得先是八路军往里打,打下来后国民党的飞机就天天飞来炸,城上站岗的八路军看见飞机来了就打枪报警,那时的人们都习惯了,一听枪响就赶紧往家跑关大门。”
“有一回枪一响就来不及了。飞机是贴着屋顶飞来的,‘呜’的就飞到了头顶上,眼看着飞机上的炸弹带着翅子一个一个往下撂,飞机上的大喇叭也‘呜呜’地叫得什么都听不见了。‘小虎儿’这回正下了三只小崽儿,它的窝在第三进院落的西厢屋窗下,和东园隔着一道院落,它听到枪响后就叼着小崽儿往洞里搬家。到它叼到第三只的时候,正赶上从飞机上投下了两颗炸弹,一颗落在第二进院子的石榴树下,因树根下都是软土没有爆炸,而落在三进院里的这颗正撞在鹅卵石铺的甬路上炸响了,当场把正跑到院门口的‘小虎儿’娘俩都炸死了!炸得满身都是窟窿眼子,全成血的了。大娘家的小三儿正在生痧子发高烧,来不及上防空洞,大娘在东厢屋炕上蒙着被抱着他,连弹片带碎玻璃飞进去把大娘炸得也成了血葫芦了。一直等到城上吹号解除了警报以后,才抬着大娘进城,上红卍字会办的医院去包扎的。幸好没伤着骨头,从肉上挖出不少弹片来。”
“‘小虎儿’四挺四直的死了,口里还叼着它的孩子,当时俺这几个孩子心里都怪难受滴。大人们把它埋在了城壕边上,俺这些孩子找不到的地方。以后很长的一段日子,俺几个想起来就不好受。等把那两只小狗喂大了,都送给了人家,家里再也不养了,怕再出那样的事情。多少年了,有时做梦还梦着飞机往下扔炸弹,大喇叭响得地都打颤,心也跳到口里了。‘小虎儿’浑身是血地躺在那里,四下一个人也没有,怎么吆喝也没人听到,梦着梦着就吓醒了……”

拾弹壳的孩子们

这是三舅讲的故事。
北郭洞子下的七八个十多岁的大孩子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看到有队伍经过北郭洞子向北出发,就知道又要去打仗了。他们就不约而同的聚到一起,和部队保持五六十米的距离,紧随其后向北出发。出发的目的地不一定多远,最近的时候,在烟台岭(老即墨化肥厂后院处,为明朝时期的烽火台遗址)前的蓝家坟茔地(蓝田家族的墓地)一带,双方就可以接上火,开起战来。


绿色,三舅家的位置

枪一响就是命令!孩子们这时就跑步前进,从这一个坟头扑到另一个坟头,抢着拣拾枪手们刚从枪膛里退出来滚热的子弹壳儿。孩子们在敌对双方的激战中,专心一致,精力高度集中,一门心思扑在了抢拾弹壳儿上。他们不管周围的弹雨横飞和炮弹的炸裂声,仿佛大人们在进行着一场有趣的野外游戏,或两帮大孩子们在打野仗,很好玩,和生命无关紧要似的。在机关枪周围,更是同时有几个孩子,一齐跑上去抢夺机枪上不断弹出的灼热弹壳儿。这种场合,很令射手们恼火:在枪炮的轰鸣声中叫喊已不济事,他们只得一手打枪一手迅疾的把孩子们抓住摔到坟包后面,有时还得加上一条横卧的大腿把孩子们压住。这种安静过不了多会儿,被压得不耐烦的孩子瞪着大眼挣扎出来,又朝着早已瞄准的目标扑去……
“游戏”收场了,拖伤抬死的队伍开始返回城里,孩子们也袋满兜鼓地随在队伍后面,满怀喜悦地往家回……城北的烟台岭、几个后哥庄、小李村、蓝埠岭一带的山丘岗岭、沟谷坟丘,都出现过这些孩子们幼小矫捷的身影。他们天真活泼,无忧无虑,不知道生死为何事,更不知道为何会有战争。那时的大人们已经被战争和穷困折腾得麻木了,以至于每日最低标准的三餐饮食,也成了压在人们身上的沉重大山,更不用说有什么奢侈消费了。子女众多的贫困家庭,对某一天中的某一个孩子,怎么没回来吃饭,到哪里去了,家长也只是极其平淡地问其他的孩子们一声,就又满怀愁绪地去打算下一顿的饭食怎么下锅了。至于孩子不回来吃饭,那正好,省了一个人的饭食!当多少知道孩子们在外面枪林弹雨中的危险,大人们也是没去多心思;日子过得这么艰难、涩卡,死了某一个更好,省得活着遭零罪,也少了个负担。
一个个冒着生命危险拾回来弹壳儿的孩子们,当弹壳儿换成铜板,铜板又换成香喷喷的白糖火烧的时候,那享受劲可就大了!这些大难不死的孩子们,一溜高低不等的坐在北郭三官庙东的石条台阶上,掰开那烤的显黄、喷香带嘎渣的两大奤(Ha)火烧,闻着升腾而起的一股甜香味热气,津津有味的歪着头用舌尖舔着粘在里奤亮晶晶已经饴化了的白糖,这时的他们,战争年代的孩子们,幼小的心灵感到幸福极了,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们更幸福的了……


这幅百年前青岛胶澳租界老外洋人发行的明信片,为即墨古城的北阁照片,留下了砖石发券的阁洞和上面三官庙的影像。我小时候不敢直立行走爬上去过,至今对墙壁上的那些彩绘壁画还有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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