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煤桶骑士》(随感五则)

文 / 在海一方

2/13/2020 9:44:39 AM

读《煤桶骑士》

卡夫卡这篇小说写一种彻骨的寒冷,一种形而上的冷。仔细品味,你能感受到那冷凝的寒气里,已融进了历史、文化、宗教、道德的极大温差。然而,它又非常幽默,甚至滑稽,它把沉重写成随意和荒诞,并给人带来了一种新的审美愉悦。这就是“现代性”的风度,是传统写实手法难以表达的东西,即现代意识和时代情绪。
当然,首先要能够达到这样的意识并产生这样的情绪。把一种传统写实风格当成唯一的标准,就束缚了自己。光是自我感觉良好不能带来真正的自信,因为真“自信”要有“他信”的支持,应相信经典和艺术大师们。
20世纪70年代,利奥塔提出反对“宏大叙事”(元叙事),提倡“细小叙事”的口号,标志着后现代主义时代的开始。我本人则对两种叙事都赞同,并冒味把家常拉呱也看成一种亲切的小叙事,文学重要,但还有其他同样重要的东西。

读《轻蔑的一瞥》

在人们的经验里,大都知道“一瞥”的心理能量是巨大的,某种“眼神”所传达的微妙信息是难以言说的。两千多年前,《诗经》已试图表现这样一种敏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盼”有斜视的意思,美人的“顾盼”勾魂摄魄,难以抵挡。如果这里说的是正能量,那么德国作家库森别格尔的小说《轻蔑的一瞥》说的则是负能量。它十分夸张和搞笑,那一瞥竟导致了警长虚弱不堪,并立刻就医,进而是全城大搜捕。
强大的国家机器竟被一瞥所扰动?而警局对58个蓄红胡子的嫌疑犯实施的酷刑竟也是心理刺激,如风钻的嘠嘠声、刺目的强光、北欧民歌等。警局执法的随意和专制,其表现已十分荒诞,这就暗示了个人意志的随意和专断,而任何一种巨大的心理能量无不出自个人意志,因此就有“意志力”这个词。

读《坐》

美国作家弗朗西斯的小说《坐》写了一种绝顶的“坐功”,或说是一种神秘的“定力”。这个故事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的,但这个不可能却足以引发许多可能。汉语里“坐”字的能指辐射面很大,如坐以待毙、坐井观天、坐壁上观、坐大、稳坐钓鱼台等等,一个“坐”字给出了各不相同的状态和事态。
《坐》是一篇仅600多字的微小说。这幅怪诞的画面上,一对陌生的男女坐在人家的台阶上,风雨寒暑纹丝不动,警察驱赶了,旋即又回来,最终把那家房主“坐”死了,继承了他人的房产。小说结尾的画面十分可怖:
翌日早晨,全市每一家的门前台阶上,都坐了一对陌生的男女。
这对男女在小说中形成了一个凝滞不动的核心,而房主、警察,以及其他社会工作人员都得围绕他俩而动。力量对比十分悬殊,我们平时叫做韧性、耐力、坚毅、我自岿然不动、意志力之类的事物,都接近而又都不能完全指称这个“坐”的状态。文本让读者联想到某种存在状态的优势,它刺激感觉,但并不确定主题。如果充分关注了,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也会被某一现象所刺激,甚至感到十分惊讶,但我们同样不能知道那究竟是为什么,更不能给它一个明确的主题。小说从读者的“惊讶”开始,又不在读者的“回味”中结束。 那么,小说《坐》能不能让我们学到点什么呢?请“坐”下来想想,也许能。

恋爱

1990年代读《现代试验派诗选》,其中有诗句说:

在烛光的影子里
国王在恋爱

而且是复沓句,如同咒语的风在历史的长廊里吹拂和回旋。
上个世纪60年代“五月风暴”时期,革命青年在巴黎的墙壁上书写:

我越革命就越恋爱
越恋爱就越革命

后来读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他把斯大林主义与浪漫主义相提并论。革命冲动与性冲动似乎相去不远,文化侵蚀后的性,升华为爱情。司汤达已经发现:

虚荣是激情之爱的中心。或者说,如果你在恋爱,那么你的处境中所有不是病理学的东西都是虚荣。

司汤达说得太尖锐了,但很有启发。这种理智由于深邃而达到了宽容与和解,就如我们在理解了恶的地方,才成全了善。于此,不必完全否定这种虚荣,那不过是华美的人性盛装上的一枚饰品。
性嫉妒是人性的深邃根源,人们的心魂从这个深渊里窜出来,成就而又毁灭。它也成就了许多伟大的作品,莎士比亚的《奥赛罗》仅属一例。
这又想到了现代诗歌,它不仅仅是一个艺术形式或方法问题,而且是时代情绪的表现,是现代意识的现实表达,属自然的话语形式。如说到80年代的朦胧诗,认为“朦胧”是读者的感觉,因为作者特殊体验的每一面不是都能被人所感受到的。所谓相互理解,尤其是文学话语的相互沟通,毕竟是理想主义的,而不是现实主义的。其实,善和恶这条人生的路是最难走的,而深和浅的差异则寄予努力的效果。

你,荷尔蒙
真的成全了世界
无始无终的
文化疯狂
即便有了
太史公的手术
《史记》依然辉煌

宿命的砧板上,心
承受利刃之吻
一片片碎块
出来伟大的角色
有的名叫撒旦
有的名叫圣者

开一罐青啤
或一杯崂绿
最好在山溪边上
来回味剧情

让爱介入

读经是为了寻找一种打破自我的力量,读好书也是。理性信仰者相信独立于自身之外的存在力量,而内在与外在力量的相遇,才是真正的自我运动。破碎自我并非要消灭自我,消灭了自我,信仰也就失去了支点。碎片化的自我是灵魂的民主状态,为此它有了更好的感受力,更强的渗透力,更多的可能性。能够打破凝固自我的力量就是爱,如赞美诗里说的“全胜的爱”。
有本书叫《艺术的去人性化》,是西班牙人加塞特写的。看到这个书名,我在乘车路上思索这事,想成“艺术是反人性的”,就写了以下的感想:

艺术是反人性的?它的意思是不是说艺术批判人性?古今伟大的艺术作品确实都是揭示人性、反讽人性的力作。反人性,同时可以是尊重人性,假若“反”不是糊涂的话,它应尊重它的对手。那么,爱之于艺术,爱之于信仰又是什么关系呢?如果我们把爱视为一种独立的力量,那么就尊重它,不强使它成为艺术或信仰的附庸。就在艺术观照人性,信仰劝服人性的同时,爱就在那里微笑。爱并非艺术和信仰本身,但它介入艺术和信仰。爱不是人性、情感、艺术、信仰本身或全部,它只是与它们结合,作为一种独立的成分而介入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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