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见闻·换亲的悲剧

文 / 史晨

2/15/2020 9:32:08 AM

“史主任,有个人找你好多次了,让他进来吗?”门诊值班护士问。
“请他进来吧!”专家门诊下午的病号不多,临近下班我正在翻阅刚刚寄来的医学杂志。
一位30多岁的男青年进入诊室。他个头不高,可眼大鼻高,口音不像青岛本地人。
“您是史大夫吗?”
“没错!”
“您在临沂相公公社卫生院工作过吗?”
“对!我大学刚毕业时分配到那里,几十年前的事了。”
还没听完我的回答,这青年人就“扑嗵”跪在我的面前,一边哭, 一边说:“恩人,我可找到您了。”
我赶紧将青年扶起,询问他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谁。从医多年,我救人无数,冷不丁冒出一个报恩之人,我哪能猜出来?青年告诉我,他家住临沂相公镇黑墩村,母亲叫李布衣,我曾经救过他母亲的命。
“李布衣?”我对这个名字已经陌生。医生接触的病号确实太多了,何况已是几十年以前的病号。青年告诉我实情,他娘曾因换亲而自杀,是我把她救活的。我立即唤醒了记忆,打开尘封的历史库房,回到那个不堪回首的贫穷混沌年代。
当年为落实毛泽东的“6·26”指示,我们医学院毕业生几乎全部分配到公社卫生院工作,当年没有其他选择,我们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临沂地区的农民自杀者甚多,尤其是妇女。大到家族中的兄弟分家,小到队长一天所记的工分,动不动就会服毒自尽,真是视生命如草芥。而那时自杀决心最大的妇女就是换亲受害者,现场惨烈,许多痛苦的景象至今还记忆犹新。
在穷乡僻壤的农村,那时许多人娶不起媳妇,主要原因是极端贫困,有人家中穷得仅有一张床和一领席。而另一个因素是成分,“四类分子”的子女没人敢要,哪怕是美若天仙也没人敢沾边,因为出身问题要世代相传。除此而外,还有一部分可怜的残疾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无奈之下“换亲”就在农村应运而生。如甲方家庭有哥哥和妹妹,乙方家庭也有哥哥和妹妹,甲方的哥哥和乙方的妹妹结婚,乙方的哥哥和甲方的妹妹联姻,这就叫“换亲”。 如果两家年轻人年龄相差太大,或长相十分悬殊,甲乙双方都不满意,不要紧!中国人这方面的发明可谓多矣,“转亲”就成。何谓“转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参与的家庭多了,排列组合就能排出多种方案来,使各方相对满意些。然而总有一对或几对不满意的,迫于家庭及社会的压力勉强结婚,可又没有丁点儿感情基础,悲剧还是经常发生。有的女儿逃到娘家被婆家抓回,有的干脆独自流亡东北不归。转亲是个链环,一环出问题影响其他几环,有的娘家怕影响儿子的婚姻,绑着女儿送回婆家,有苦没处诉的女儿就走上不归路——自杀。
李布衣出身地主家庭,她是村里数得着的大美人,十里八乡还是有人慕名来给她这“识字班”提亲。而她的弟弟已二十六七,却因是“黑五类”子女一直说不上媳妇。为了弟弟,她年近三十都没出嫁。为弟弟结婚生子这简单目的,他们加入转亲的行列,转来转去,她的弟弟还算满意,可她却要嫁给一位年近五十的老光棍。她哭过闹过,甚至想过自杀,可为了惟一的弟弟,她最后还是屈服了。丈夫个矮秃顶,又脏又笨,两眼一大一小,典型的歪瓜裂枣,除了下地干活,吃饭睡觉,夫妻俩一天说不上一句话。这男人一睁眼就叼上旱烟袋,劣质烟叶不但呛死别人,还让自己生痰,“咳咳咔咔”吐得满地满墙都是,令人讨厌恶心。多年孤独的单身生活,这男人还养成酗酒的坏毛病。母鸡刚下了几个蛋,他马上拿去换酒喝,甚至将生产队分的口粮,也偷偷拿去供销社换成地瓜干酒。结婚前这样也就罢了,可结了婚仍然如此,况且酒后不是打骂老婆出气,就是扒老婆裤子发泄,这让李布衣痛苦不堪,整日以泪洗面,不死不活度日如年。打打闹闹了一年半,本以为儿子降生日子会变好,不料这男人陋习不改,再穷也要天天喝上二两烧酒。人民公社的社员靠工分吃饭,“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一个整劳力一天记十分,一个工分合二分钱。可这个男人经常偷懒不出工,或者出工不出力,一天连十分也挣不着,家境可想而知。结婚后的新家,除三间破旧草屋外一无所有,有时连地瓜干煎饼都吃不上。儿子白天黑夜嗷嗷待哺,可母亲营养不良奶水不足,而丈夫却喝酒骂娘不管不问,这种日子可怎么过啊?有一次丈夫酒后骂她,说黑崽子给他带来倒霉运,她无法忍受自己男人的辱骂和欺凌,夜里悄悄地准备在自家房梁上吊自缢,多亏因为孩子的哭闹惊醒了老男人,才让这个做母亲不久的李布衣及时得救。但她对生活已彻底绝望,不久又在荒郊野外喝下满满一瓶敌敌畏农药。
深刻的印象带给我清晰的回忆。我抢救李布衣时,她已经深度昏迷,口吐白沫,呼吸困难,瞳孔比针眼还小,满身弥漫着浓浓的敌敌畏味道。我立即给她插胃管,用1:5000的高锰酸钾洗胃,灌进去倒出来,整整用去几桶水。在洗胃的同时,我让护士快速静脉注射了解磷定1.5g,并医嘱每半小时一次。清洗和解毒的措施全部实施了,可病人依旧昏迷不醒,她的丈夫蹲在门外“吧嗒吧嗒”地抽旱烟,只有她的母亲不停地哀求我救救女儿,不停地叨念女儿的命“太苦了!太苦了!”当年用阿托品治疗有机磷农药中毒是个新方案,阿托品以往传统用药不超过1mg,而抢救有机磷中毒总量可达60-80mg,为不承担责任,医生一般不这样用。为了挽救这不幸女人的生命,我大胆使用大剂量阿托品治疗,每次5mg静脉注射,5-10分钟一次,推到第5次时,患者的面容开始转红,瞳孔开始变大;当推到第八次时,瞳孔恢复到正常,意识逐渐清醒,我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病人转入病房后,继续输液和吸氧,然而她清醒过来并不安静,哭着喊着要继续去死!父母劝告不听,男人躲到一边不顾,只好由我出面劝解。
“俺不谢你,俺恨你!为啥救俺回来?”她死死瞪着我问。
“生命只有一次,这样轻生你会后悔的。”
“俺绝不后悔!”她的回答无力,语气却斩钉截铁。
“过不下去可以离婚,为什么非要自杀?”
“俺是转亲,一个离了都得离。要想离婚,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俺只有死路一条!”
“你不为你年老的父母想一想?”
“俺正是为爹娘着想。俺一死,转亲的别家不受牵连,谁再去和死人计较?”
“再不为别人,也要为你儿子想想,你忍心抛下这么小的孩子吗?母爱哪去了?你这叫自私!”我不得不加重了语气。
“俺寻思了好久,俺真对不住儿子,可俺……”
痛苦的母亲泣不成声,我这才发现她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虽经大难,依然没有蓬头垢面,刚才的服毒并未遮掩住她原来的美丽,相比蹲在墙角的那个龌龊男人,你难以想像她心中忍受了多少悲苦。
自杀的人往往会一而再,再而三,必须化解她的心结,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对李布衣来说,儿子是她唯一的牵挂,是能让她活下来的唯一希望。我看准了这一点,就拿她的儿子做文章。病情稍稳定后,我让她家人将孩子抱来,赶走她瞅着就恶心的丈夫,让她天天守着孩子打吊瓶,和天真可爱的儿子睡在一张病床上,日日夜夜体验着死的牵挂和生的愉悦。就这样,在病房经过几天治疗和生活,加上我的频频劝导,李布衣终于走出自杀的魔影,心身逐步康复起来。出院时,李布衣苍白的脸颊已转红润,她答应我不再流泪,不再犯傻,从她紧抱儿子的苗条背影里我得出结论,她已经获得重生!
斗转星移,我离开临沂好多年了,虽然也有老病号来青岛看过我,可李布衣的名字已从记忆中消失。今天从她儿子口中得知,获救后的李布衣变得很坚强,她省吃俭用,任劳任怨,一心一意培养这唯一的儿子。她牢牢记下了我的话:让儿子好好读书来改变命运。
时代变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沂河两岸。李布衣的儿子中专毕业后,承包了一个肉类加工厂,顺风顺水越办越红火,成为当地的致富状元。母亲教诲孩子要“知恩图报”,儿子记住了母亲的话,发财后不仅赞助学校建设,还几次专程寻找当年救过他母亲的恩人,于是就出现了内科门诊的跪拜场面。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几十年不知不觉飞速过去了。沂蒙老区的乡亲们终于过上新农村的好日子,有了美好的生活才体会到生命的珍贵,才不会轻易产生轻生的念头。
我衷心地祝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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