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常约瑟
2/15/2020 9:46:25 AM
二零一八年九月十七日,在“海外文轩”微信公众号上,我看到一位读者在我发表的一篇文章的评论栏里写下这样一段感人至深的留言:
文革后,我曾去过龙江路三十二号的那个别墅。从东边的侧门走廊进入,地板已完全看不出油漆的颜色,且沾满污垢。通往阁楼的楼梯旁,放着一架三角钢琴,这大概也是抄家退回来的吧?钢琴的所有棱角几乎都磨出原木茬,上面蒙着一层尘土,估计已不能用了吧?一片衰败景象。进入西南方向的房间,老太太坐在轮椅上,已经无力收拾这个破房子了。她说:“感谢你还来看我。”我流泪了,眼前的一切是那么凄凉。从约瑟的文章里,知道这个家以前是多么清雅温馨,这里曾住着一个幸福和睦的大家庭。经过那场浩劫,物与人皆非了。呜呼,世间那些悲剧,还有多少人能记起?
这位读者的名字叫石芃,一个不寻常却又熟悉的名字。这个“芃”字,是一般老百姓不常用到的汉字,人们甚至可能把这个字的发音都会读错。能够用芃为自己的孩子命名的父母, 在当时一定属于中国高级知识分子阶层。初看到这个名字,我立即想到了一位大名鼎鼎的青岛艺术家石可先生(注释1),他是我父母生前的好友,我小时候在龙江路三十二号别墅里见过他。在我的记忆中,他好像有个与我同龄的儿子,名叫石芃。
石芃写的这条留言,勾起了我对去世多年的母亲梁今永的思念,同时也很想在微信上联系上他,感谢他在母亲孤独穷困的晚年去看望她。我在网上寻找石芃先生的进展迅速,仅用了几天的时间,一位青岛网友束美新女士就帮我在微信上联系到石芃了。顺便介绍一下,这位束美新女士,是被人们称为中国的爱因斯坦,著名科学家束星北先生的女儿。
在与石芃先生交谈中,我得知文革期间他与我几乎同时下乡插队到山东潍县农村落户,但我与他並不熟悉,因为我们在青岛不同的中学读书,他毕业于青岛九中,而我是十三中学。在农村种了两年地之后,一九七零年我被临时调到寒亭文化馆的文艺宣传队。而一九七一年我被调离寒亭文化馆不久之后,石芃也被调到寒亭文化馆。命运让我们俩在潍县擦肩而过,各奔前程……他于一九七二年十二月返回青岛,曾任职于青岛美术公司,美术设计公司,展览办公室,青岛市博物馆。他是一位在青岛颇有名望的资深研究员,一级美术师。
石芃告诉我,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关注我,他与他的许多青岛友人很喜欢读我写的回忆录《青岛是个海》。他回忆说,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母亲梁今永,是在淸华大学新林园我大姐常以斯家后院的一间小屋。那是文革期间的一九七四年,我的父亲常子华在北京铁道医院去世不久,石可先生特意让儿子石芃在去北京参观一个美术展览期间,抽空去探望一下我的母亲。北京是文革的发源地,清华大学与北京大学,又是红卫兵与大字报的发源地。一九六六年八月,北京红卫兵发起一场把所谓有问题的人赶出北京的运动,当时称为“遣返运动”。此运动受到了当时主流传播媒体的狂热吹捧,仅用了几天时间就把十万余”黑五类”赶出北京。能够在如此大规模的“清城”运动之后,在北京清华大学宁静的新林园见到一个在青岛出了名的“黑五类分子”,给年轻的石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当时感觉母亲是被“窝藏”在清华大学的。
那年石芃在北京参观美术展览结束之后,在回青岛之前又去了一次清华大学新林园探望母亲。母亲很喜欢这个英俊帅气性格沉稳的年轻人, 从他的身上,母亲嗅觉出他承传了他的父亲石可先生的艺术天赋。临别时,母亲请石芃捎带半条当时市场上罕见的大马哈鱼回青岛给我的小姨梁雨冬。这一老一少之间的友谊从此开始,一直持续了十四年,直到母亲去世的一九八八年。
母亲于一九三六年嫁给父亲常子华之后,他们俩人鹣鲽情深,共同渡过了三十八个春秋。父亲于一九七四年在北京去世后的头两年期间,也许是母亲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光。尽管我的三个在北京生活工作的姐姐无微不至地照料她,请她轮流住在她们的家里,母亲还是决定离开北京回到她与父亲曾经相濡以沫共同生活的青岛居住。
母亲回到青岛后,石芃经常来看望她。有一天她对石芃讲,她想写毛笔字,尤其是兰亭序。母亲那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是我外公梁善川在她小时候教她的。但文革时期的青岛,市场上没有卖写毛笔字的宣纸,她问石芃能不能帮她买点便宜的毛边纸。于是石芃四处寻觅,最终托付一位同事从南方带回一包毛边纸送给母亲。这些毛边纸的纸质细腻,薄而松软,呈淡黄色,托墨吸水性能好,很适于写毛笔字,母亲大喜,视这包毛边纸为珍宝,从此潜心在家里写起字来。
母亲藏有石芃的父亲石可先生为她刻制的几个印章,其中的一个“常梁今永”是用白文刻制的,印章表面上的字是呈凹陷狀,盖在纸上的印文线条呈红底白字,看上去很庄严肃穆。母亲特别喜欢这个印章,每当完成一幅字帖时,她都会把这个印章盖在字帖上。
石可先生还为母亲制作了另外一个刻有“今永”二字的朱文印章,这个印章表面上的印文呈凸起狀,盖在纸上的印文线条是红色的,字体线条圆润细滑,看上去极尽金石精美韻味,但母亲平时不太用这个印章。
在这两个印章的侧面,石可先生精心为母亲刻下了宋朝文学家苏轼写的两首著名诗词:《念奴娇·赤壁怀古》与《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
一九八零年我的女友陈娜从北京去青岛探望母亲,临别时母亲为她写了一幅字帖,内容也是苏轼写的一首诗:《赤壁赋》。在这幅字帖上,就盖印着“常梁今永”字样的白文印章。这幅字帖现仍然挂在我们在美国加州家里一间卧室的墙上。
与石芃隔洋交谈时,他无意中还透露出一个令我吃惊的消息:母亲曾经写过一首诗送给他。对我来说,这可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号外新闻!在龙江路三十二号的别墅里,我从小只见过母亲用毛笔字抄写的古诗或者圣经里的经文,可从来没有见过,也没听说过她自己创作诗歌。在我的印象中,母亲除了书写毛笔字之外,就是在历次运动中没完没了地写“交待历史材料”了。
事情发生在母亲从北京回青岛一年半之后的一九七六年冬季,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十二月天里,石芃去我家看望母亲。母亲说,她要送给石芃一个小礼物, 随即拿出一个日记本交给石芃。
母亲告诉石芃,这个日记本是她请沙金去中山路环球文具店买的。沙金也是在母亲的晚年经常去探望她的一位年轻人,他的爷爷沙安国是我父亲常子华的生前好友,民国时期是美孚石油公司Mobil在青岛的高级职员。文革中沙金的一家被遣返到安丘县老家,母亲对这个年轻人的命运甚为同情。
母亲送给石芃的日记本,是当时市面上最昂贵的一种。它的包装盒设计的非常考究,淡黄色的包装封面上有两个醒目的篆书字体:天津,标志着这个日记本是在天津印刷制作的。日记本的封面是淡蓝色绣花软缎,上面印有梅花图案。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梅花象征高洁、坚强、谦虚的品格,在严寒中,梅花开在百花之先。母亲在十二月寒冷的冬天送给石芃这本梅花日记本,也许是她想给当年这个从农村回青岛不久的年轻人一个立志奋发的激励吧。
在这个日记本里的前几页,母亲亲笔写下了一首诗,母亲对石芃说,她一生中只为她的一个夭折的婴儿与他写过诗。
赠给石芃同志惠存
祝你做个人生宇宙飞行家
感谢你一切帮助与鼓励,
当我在这残、老、病、疾中徘徊,
你这位青年人伸出慷慨之手,
使我残息了的学习灯火复然一线缭光。
虽然仅仅一线的缭光,
可是这光照亮了我的寂寞,
照亮了我晚年的穷困生活,
使我有了非金钱能获得的快乐。
你这乐于助人学习的风格,
好像森林中生长的香钟花,
无论日与夜,阴与晴,奇香照常发,
森林虽辽阔的大,终会被人发现他。
你这默然自我欣赏的性格,
又好似沙漠中生长的松柏,
风、雨、雷、闪,经常拂动大地,
茫茫无际的沙漠海洋独有他色彩春华。
你是不乞求人们理解的人,
你是不痛惜自己损失的人,
你这俯仰无愧的人哪,
沉着地接受人生一切严峻的考验吧。
残手心病者赠言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十三日
母亲的这首诗写于一九七六,那是极不平凡的一年,改变中国命运的一年,在这一年里, 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尽管母亲写这首诗的时候,文革中的极左领导人“四人帮”已经失势,但母亲还是非常谨慎小心,仅以“残手心病者”署名。她没有把自己的真实名字写出来,我估计是她不想在政治上连累石芃这个年轻人。因为当时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的运动还没有开始,母亲在政治上还属于“黑五类分子”。
乍一看上去,这首诗的名字“祝你做个人生宇宙飞行家”,似乎与诗里的内容没有什么关联。在整篇诗里,找不到任何有关宇宙飞行家的词句。全诗的节构有五节,每节四行。在诗的前两节里,母亲以独白的方式感谢石芃在她孤独穷困身患疾病的晚年,伸出慷慨之手,点燃了她学习的激情,使她有了非金钱可获得的快乐。
在第三节里,母亲采用了简单形象的比喻手法。金钟花是在森林里生长的一种灌木植物,这种花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花,但有人称她为“黄金条”,因为她开出的花色金黄灿烂。石芃告诉我,当年他其实並没有看懂这段诗句,他不晓得为什么母亲以金钟花来打比喻,他还误以为母亲可能是从圣经里引用了什么经文。金钟花的花语是“隐藏在心中的爱”。母亲把石芃比喻为金钟花,是因为她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看到了当时社会上的年轻人很少具有的博爱精神。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石芃能够经常去探望“黑五类分子”的母亲,听母亲讲她的人生故事,送给母亲毛边纸写毛笔字,把温暖送给一个在社会上被视为“贱民”的老人,这不是一般年轻人可以做到的事情。在这节诗里,母亲对石芃寄于厚望,尽管在当时的环境中,石芃似乎是一个没有什么光明前途的回城知识青年,但母亲相信,如同森林中生长的金钟花,无论日与夜,阴与晴,她的奇香照常发,人们终将在石芃身上发现这个年轻人身上蕴藏着的潜能才艺。母亲的这一预言没有落空,石芃后来果真成为一位在青岛颇有名望的资深研究员,在学术上很有成就的一级美术师。
最后两节是这首诗的精华。我与石芃都有同感,认为母亲在这两节诗里不仅仅是在讲石芃了。任何一个读者在读到“沙漠中生长的松柏”,“拂动大地的“风、雨、雷、电“,以及“茫茫无际的沙漠海洋“ 这些生动形象的词句时,都会联想到自己的人生轨迹,特别是这首诗里的最后一节,似乎是对她自己人生的一个写照。
半个世纪后,当我得知母亲与石芃先生之间这份不可思议的忘年友谊,内心感慨万千。在漫长黑暗的岁月里,他们以真挚的心灵相互给予温暖,以微弱的光把明亮慷慨地赠与对方。石芃告诉我,他一直珍藏着母亲送给他的这个日记本,没有舍得用,连包装盒也保存下来了。他说,如果我想要的话,他可以把这本日记本转送给我,我保留着这本日记比他更有意义。我告诉他,我这个末期癌症患者活不了多久了,母亲送给他的这个日记本最好还是由他来保管,我只能力所能及地写这么一篇文章,向他道一声迟来的感谢,感谢他在母亲艰难的晚年带给她的温暖与欢乐。
石芃回复我说:“根本谈不到谢,结交一位忘年交是我的荣幸。”
注释:
(1)石可(1924-2006),字无可,号未了公,又名石之琦。山东诸城人,曾任青岛市文联副主席、青岛市美协副主席、山东美协副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版画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工艺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孔子基金会理事、第四、五、六届省政协常委。
写于二零二零年二月十二日
来自 海外文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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