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学周
2019-12-02
礁石会被海水淹没,但却不会消逝这是我读完《将军和他的子女们——一段德国历史》之后掩卷沉思想到的一句话。这本非凡的历史书记述了一位没有传记的特殊人物——库尔特·冯·汉默斯坦-艾库德(1878—1943),他是一位杰出的将军,他有四个女儿三个儿子,这个家庭的成员政治选择不同,为避免成为政治靶心而陷入危险的双重生活甚至多重生活,从中看到一个贵族出身的将军在德国纳粹时代的如烟往事,留下第三帝国一个特殊的印记。打开书籍阅读的时候,吸引我的不仅仅是人物错综复杂的关系和跌宕起伏的命运,还有,甚至更多一些吸引力来自于它独特的写作手法和文本呈现。
这本记录德国灾难时期的历史巨作里面的“将军”即库尔特·冯·汉默斯坦-艾库德大将。子女们分别是长女玛丽.路易斯——共产党员学习过俄语接受“党的任务”冷战时住东德。次女玛利亚.泰蕾兹——人智学早期接触者,犹太人复国主义的同情者后来嫁给犹太人并在婚礼上拒绝行纳粹礼。三女海尔格——共产国际职业革命者莱昂.罗斯的情人,作为共产党员的化名为格蕾特.帕格特,后来嫁的丈夫是著名的城市规划设计专家。长子康阿斯——抵抗运动的参与者,“720事件”之后被追捕,的杂货铺老板帮助脱险。次子路德维希——刺杀希特勒的“720事件”的参与者,后来参与德国重建,担任过柏林广播电台台长,退休后还参与德国电台的创建。三子佛朗茨——因为两个哥哥被关进过集中营,后来成为著名的神学家,是“赎罪——和平运动”的创始人之一。幺女禾朵儿——嫁给一位美国牧师,长期生活在美国,后来因为和丈夫与密苏里州狭隘的路的教会在黑人问题上发生争执后,回到德国柏林生活。这无疑是一个大家庭,几个子女对家庭的和父亲的记忆和回忆不尽一致,有温馨也有严厉。七个子女在别人眼里是“野性和叛逆的”。一个子女成群的大家庭,关系万千重,而每个人都那么个性鲜明,其中的矛盾冲突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作为优秀的德国陆军军官,汉默斯坦1934年起被授予大将,他是军事抵抗阿道夫·希特勒的成员之一,在家庭中,他却是一位看似严厉的父亲。汉默斯坦-艾库德出身于一个有过几位著名军官的贵族家庭。1888年,念完小学后,10岁的他加入了普伦(少年)军校,他的人生履历完全符合典型的德国军校生标准,到1930年11月1日,他被提升为步兵将军,并担任陆军司令。 1933年10月,汉默斯坦向兴登堡提交了辞呈。1934年1月31日为他举行离职告别仪式,他被提升为“准予穿戴参谋部将军军服与徽章”的大将并自此退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总动员中,汉默斯坦又被起用。1939年9月24日,由于他没有执行希特勒的指令,以及他反对纳粹主义的思想而“被退休”。汉默斯坦给很多人的印象是“聪明而又懒惰”,希特勒的经济部长克罗西克在纽伦堡受审认为汉默斯坦是“德国军队中最有谋略的人才之一。……为保住职位而努力,不是汉默斯坦喜欢干的事。在希特勒、戈林或勃洛姆堡面前阿谀奉承是他讨厌的事,他走着他的那条笔直的路,保持着他认准的方向,不顾及被喜欢还是遭到排斥。”1949年作为战犯受审的曼施坦因这样回忆他的战友:“他(汉默斯坦)是我见过的最聪敏的人之一。这句’规则是给愚蠢的人定的’中的’愚蠢的人’其实是指普通人,这是他说的,也是他的标志。”有一次汉默斯坦被问到用那些标准判断他的军官时,他说:“我把他们分成四种类型:聪敏、勤奋、愚蠢和懒惰的军官。大多数人结合了其中的两个特点。 聪明和勤奋的,他们必须在参谋部;愚蠢和懒惰的,这样的人在部队占90%,他们适合做重复性的工作;谁要是既聪明又懒惰,那他是最高指挥官的合格人选,因为需要有清晰的思维和强大的精神来做重要的决定;而在愚蠢和勤奋的人面前,我们要保护自己,不能让他们担负任何责任,因为他们永远在制造灾难。”后来这段名言在战争期间被英国人当成自己的原则了。这样一个聪明的人,压根看不上希特勒,但他和他的聪明的伙伴们也包括共产党都低估了一个人——希特勒,低估了这个身世都说不太清楚下士的破坏力和残酷无情,也低估了他号召绝望民众的才能。汉默斯坦终其一生都没有向希特勒低头,这个聪明人受到上帝的眷顾,他在希特勒报复他之前于1943年4月24日在家中去世,他的儿子路德维希回忆:“在柏林荣军公墓,以大将军荣誉为父亲举行葬礼被家属拒绝,因为它的前提是,第三帝国国旗必须覆盖在棺材上,而这将是一个不能容忍的耻辱。”而他的长子对有关将军说:“将军先生应该理解,我现在不会把他(汉默斯坦)——当他已经不能在反抗时——带着有纳粹标志的旗帜抬进墓穴。”他的几个女儿也都表示反对让自己的父亲沾上纳粹的因子,甚至不愿意父亲埋葬进有纳粹分子的荣军墓地,最后汉默斯坦葬在自己的家族墓地,伴随他下葬的是他生前常听的“狩猎结束”的号角。希特勒送了一个大大的花圈,在花圈放下时,飘带不见了——家属应该是在地铁上把它“忘记”了。这样葬礼就避免了任何纳粹的影子。乌尔苏拉·冯·卡尔多夫在葬礼之后说了这样一番话:“除了他,我不认识任何一个如此明显地反对政府、无任何防备、丝毫不畏惧的人。……只要有人愿意听,他会告诉每个人,我们绝不可能战胜苏联,并且在1939年就预言,我们将会战败。”他的小儿子弗朗茨在日记中写道:“尽管他(汉默斯坦)从未提到,但对他来说,眼睁睁看着德国陷入深渊而无能为力,是非常痛苦的。根本没有一个人能像他一个人能像他那样预料到事态的发展。”
汉默斯坦是七个子女的父亲,女儿海尔格曾经说过,她的父亲对很多好奇的人讲:“我的孩子是自由的共和党人。他们可以说和做他们所愿意说和做的事。”当时,他的7个子女中的好几个,属于在社交上很早独立的,在政治上却又不与时代画等号的青年。尽管当时国家压制打击犹太人,他们却有很多犹太人朋友,并帮助那些受追捕的朋友逃脱,汉默斯坦对这些事都是了解的。当他的几个孩子把军事政治方面的材料传递给德国共产党时,他显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也没有加以阻止。就是这样一位父亲,使得他的子女有了独立的思想,他们完全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玛丽亚有这样一段回忆:“有一次,当我在盖世太保面前畏惧的时候——我被邀请去普林茨-阿尔布雷希特大街——那次我告诉了他(汉默斯坦),我与犹太人朋友走得很近。他回答说:’个人的关系问题你可以自己决定。’他这是表达,只有政治上的关系才会有危险。他给了我一座靠山。他并未说些我该小心行事等等的话。”不仅对这个女儿是靠山,他是七个子女共同的靠山。
这本历史书披露了很多鲜为人知的资料,通过这个子女众多的大家庭勾勒了一幅上世纪二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特别是纳粹上台前后德国政坛的风云激荡、德国与俄国(苏联)错综复杂的关系图。因为特殊的身份,汉默斯坦在纳粹上台前后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甚至一度有意采取断然措施阻止希特勒上台,希特勒上台前最重要的一次与军方的见面宴会就是在他家里举行的,尽管汉默斯坦一辈子反对纳粹,但他与其关系一直没有彻底断绝。这其中包含有德国军队与第三帝国之间的种种玄机。关于德俄关系在书中有大量的篇幅涉及,其中《苏联跷跷板》一节比较集中梳理了两个国家间的关系,对于认识二战认识现在的欧洲乃至世界格局大有帮助。
所有的历史几乎都是现实,书中有一节《关于同时性的丑闻》特别值得今天的人们认真阅读,从中或许能找到今天的影子,书中作者引用了历史学家卡尔.施勒格尔的一段话:“当我们后人在消化这段陌生时期时,最震惊,同时也是最重要的集会包括,他们如何将非同时性的同时性、恐怖的同时性和日常生活、平常的和轰动的、头条新闻和小消息、政策性的指导文章和广告小散文、修饰过的宣传图片和不具意义的广告,在报纸上区分出来。”施勒格尔所说的那段陌生时期指的是1936年的苏联以及1938年德国报纸版面信息。作者写道:纳粹通常把他们的罪行用“帝国的保密事情”掩盖,而斯大林却会公开展示。尽管如此,两个政府还是有施勒格尔所说的非同时性,这与不可战胜的日常生活中的坚韧性有关,意识形态与宣传极限只能是集权主义而不是集权社会。作者进而写到:“即使在集中营的极端条件下,看守们也没能将平常日子彻底消除,那里还在交换、窃窃私语、吵架和帮助。”作者注意到,在希特勒执政时的民间社会,许许多多的角落,一直保存到战争的最后一年,同时控制和利用生于世间的企图也从来未曾缺失,由于技术上的限制,全面监控不可实现,“这也许可以用来解释,问什么当时有令人震惊的坦诚和不用小心翼翼的日记以及书信;为什么这些无处不在的‘抱怨’,似乎平常不用承担后果。因为盖世太保的主要消息来源并不是窃听和监视机构,而是猖獗的告密者。”察见渊鱼者不祥,看到这样的文字,怎不叫人背如芒刺啊!“在这种制度范围限制下,日子过得虽乎平常,这其实并不是安慰。相反,后人可能很难理解,为什么‘不关心政治的人’在这样的恐怖中,能够无动于衷地过冬。同时性的丑闻却不因为迅速来到道义上的判断而消失,因为它并不能简单地放回到过去。它的毒素,至今,在舒适的历史环境下仍然没有被消灭。”
在本书中,有一节专门谈及贵族,作者写道:“这个多彩的阶层也同样有一系列的共同点,而正是这样的特点,或许能够用来解释,为什么当贵族的作用失去后,他们的生命力没有被消灭。”贵族们似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箱子”,但其中却不乏冲出箱子的尝试,像汉默斯坦的子女们就是显例,但是应该看到,即使是对犹太人和共产主义热衷,汉默斯坦的子女们也没有成功的完全摆脱他们的出身。
据翻译者姚月介绍,本书作者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贝格尔出生于1929年11月。20世纪60年代,他也曾卷入过当时的运动,并在之后几十年中参与了对过去的探索及思考,以及对过去与今天的关系的研究。德国已故著名文学评论家、“文学教皇”马塞尔·莱希·拉尼奇曾经说:“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贝格尔是当今德国最杰出的诗人。作为散文家,他也是最优秀、最智慧的。无论是诗还是随笔散文,都能表现出他是一位了不起的文体学家,他对当代社会各种不同的现象有着非常敏锐的眼光。为写库尔特·冯·汉默斯坦-艾库德将军,恩岑斯贝格尔先生花了3年时间,从莫斯科到柏林,从慕尼黑到多伦多,走访了许多档案馆和将军的家属、朋友、同事。这本文学传记中大多数内容都是有据可查的,而可称为小说的部分,则是通过特殊的写作手法“与亡灵对话”和“旁注”来体现。作者曾经说:“我要以现代人的想法与亡灵对话。”并在后记中写道:“尽管这已经晚了,或许是太晚了,因为很多证人都过世了,我还是决定要对这件事刨根问底。我觉得这样做很有必要,因为从汉默斯坦家族历史这个小空间,可以看到德国危难时期所有决定性的意图和矛盾:从希特勒掌握所有政权到德国在东西方间的摇摆不定,从魏玛共和国的垮台到抵抗运动的失败,从共产主义乌托邦的诱惑到冷战的结束。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段以往德国—犹太人共同生存的典型的德国历史,它同样显示了在过去几十年中,妇女解放运动之前的妇女之强大,依靠她们才使得幸存者得以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