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非非韩大师(大特写·上)

文 / 杜帝

2/17/2020 9:23:46 AM

从1980年搞新闻起,青岛本埠发生的重大事件,我基本上都有所涉猎,或广播或报纸或杂志,还有电视及书籍,也曾经结集出版过几本书,披露其中鲜为人知的内幕。遗憾的是,不少文章一直没有发表,可能与新闻报道的审查管制有关。
我退休多年了,这些事件亦时过境迁,算是回顾,有了历史档案的意味。
今天贴的《是是非非韩大师》,有名的“狐仙”韩淑秀,从农村到青岛来治病救人无数,也是当年轰动岛城的事件。
起起伏伏几年时间,当时我写的时候,只是作为目击者,尽可能客观,哪怕后来中央电视台和《新民周刊》等媒体大肆报道,我还是有一说一,没有什么意图或渲染。
我一直坚持,最好的记录者,一定要传达和再现真实,别顾忌什么正反能量,更不能阿谀奉承,说些什么昧良心的话。
篇幅较长,公众号分上中下三期推出。

是是非非韩大师
缘起

该说说韩大师了。她是我这本《目击者札记》里最神奇的人物,青岛人对她众说纷纭,许多人把她奉为神,当面毕恭毕敬地称她为“大师”;也有人认为她是骗子,靠装神弄鬼发了家致了富;官方对她犹豫过、考察过,后来还为她提供行医场所,再后来以“非法行医”的罪名把她送进了监狱。出狱后,她在家里办起了贸易公司,以卖保健品口服液为名,继续给人看病……
由于事件本身的曲折复杂,写她,似乎不需要夸饰渲染,只要忠实记录,围绕她而产生的一切,便富有诡谲多变跌宕多姿的传奇性。
那是1991年春天,韩大师刚到青岛的时候,由于不断给人看病治病,一天天过去,影响日趋扩大,像深水里缓慢爆开的炸弹,那撼动人心的波纹,是在时间里向外一圈圈扩散的。在那个阶段,青岛人见面,经常会互相问:“听说青岛来了个大仙?”
“是啊,听说那个仙姑很神,治好了许多疑难杂症。”
“听说她是狐仙附体,有特异功能,为行善积德,看病不收钱……”
人们对未知现象的敬畏,像不约而同的发力,托起了坊间传闻,一时间,关于韩大仙的话题,成了青岛街谈巷议的中心。
韩大仙为什么有那么神的法力?她是何方神仙?比较集中的说法是,她有一次得了重病,快死了,被一个狐狸救了,狐狸把功力传给了她,她就成了神医,狐狸还曾特别嘱咐她,给人看病是替天行道,善意在先,勿以钱累。所以韩大师只收病人或家属出于感激而送的礼品,从不收钱。
按说,一个30多岁的农村妇女,相貌平常,又没什么文化,能成为城市街头巷尾议论的中心,平民百姓和达官贵人共同注目的“名人”,的确不容易。在那个阶段,官方和舆论界对她欲言又止,犹抱琵琶半遮面,关系尴尬;坊间百姓好奇的、猎奇的,沸沸扬扬喧腾不已。
她租住的地方在市北区南九水路,一个平平常常的旧居民楼,那里一改往日的平静,最火的时候,那里人山人海人声鼎沸,来看病的病号五花八门,各种疑难杂症使人们病急乱投医,瘸腿、瞎眼、哑巴、肝癌、肺癌、乳腺癌、心脏病、气管炎、糖尿病……许多人不远百里、千里、万里,从外省市星奔而来,病号加上陪同的家属,狭窄的楼道里显得十分拥挤。
人们自发地排着队,有自告奋勇的好心人义务维持秩序,人们耐心地向前蠕动,渴望神秘的韩大师抛洒甘霖妙手回春,施舍神奇的功力。
韩大师看病很快,一般是几分钟一个病号。过程是这样的:先由病号或家属介绍病情,然后韩大师察看一下,或用痱子粉给病号擦擦,或递给病号一包小饼干,说:“行了,回去吃我的小饼干,病就好了。下一位!”
还有不用病号或家属说话的,韩大师只看一眼,递过饼干,连半分钟时间不用,整个看病过程就结束了。
我们设想一下,假如韩大师看一个病号,平均起来的时间是5分钟,那么,她每天工作10个小时(她经常被病号苦苦哀求着加班加点,看病到深夜,每天工作至少12小时以上),能看病120多人!
这是多么惊人的工作量!更可怕的是,自从她来到青岛,她就没有停止过工作,那一排排等着看病的队伍,使她欲罢不能。
韩大师给人看病,并且治好了无计其数的疑难杂症,引起了人们种种猜测,更引起了新闻单位的注意,有许多记者冒充病号前去探营,回来说韩大师不是骗子,是真在给人看病。
青岛日报社群工部的匡志刚记者还采访了许多被韩大师治好的病号,他本人亦心服口服,请示领导要写一篇报道,领导很为难:如果新闻单位报道了,就等于承认了韩大师确实有超过医院的非凡医术,可这个韩大师没上过几天学,更没有行医的资格,怎么报?这个问题,在我们广播电台也遇到了,电台文艺部一个老编辑也写了稿子,郑重其事地拿到我们这里,说你们新闻专题节目应该发。
结果领导像拿着一个烫手山芋,捧不是,扔也不是。
如果公开媒体发表了这样的文章,承认了韩大师,也等于承认了唯心主义,承认了莫名其妙的“神力”,这显然与我们党的唯物主义无神论一贯宗旨不符。
群众自发去韩大师那儿看病的人有增无减,民间要求报道韩大师的呼声很高,有的知识分子给青岛市委、市政府写信,提出目前韩大师是“地下营业”,老百姓去找她看病很难,不如让韩大师转入“地上”,公开行医,造福人民群众。
韩大师租房旁边就是我们广播电视局的宿舍,我许多同事都住在那里,他们亲眼目睹了那些来恳求韩大师治病的病号,怎样逐渐增多,再逐渐减少,由繁荣到萧条的过程。

李伞成了试验品

新闻界为了了解韩大师的行医能力,看她是不是像老百姓传的那么“神”,就决定前去考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报社、电视台、广播电台都派了编辑和记者,为了验证韩大师看病治病的水平,新闻界各单位还特意找了几个货真价实的老病号,让韩大师现场治疗,看效果。
我办公室的对桌李伞很荣幸地被选中,他患风湿性驼背、关节炎已多年,每天痛的睡不着觉,我们都拭目以待,看李伞能不能幸运地被大师治好。
王主任从对面的屋踱过来,听我们在说大仙的事儿,他围着我们的办公桌,慢悠悠地走过来,走过去,跟逛大街似的,看我们都盯着,他说:“你们哪,还是年轻。我从来不信这套!如果有什么神医,要医院和大夫干什么?”
王丽有些不服气,与王主任针锋相对:“你不信,不等于没有。我住的房子就和韩大师租的地方挨着,咱不少同事都看见了,找她看病的,人山人海,不是神医,她能那么火?”
王主任嘲弄似的哼了一声,撇了撇嘴:“她有那么厉害?真能起死回生,北京那些中央首长也死不了了,韩大师早就被调到中南海去了。”
王丽有些急了:“如果是假的,她能维持住?治不好的,治坏的,早把她砸扁了。也许不等砸,大师早窜了!”
“嗨!你们这些年轻人哪,比我们老头还迷信。看来,普及科学知识任重道远啊!”
王主任年龄大,资历深,读书多,他说话经常引经据典,愿意给青年人指点迷津解惑授业,我觉得他似乎有点好为人师的味道,像愿意见人就布道的神父。不过,平心而论,在我们广播电视局,王主任还真是公认的“学者”。
我们一时无语。
刘萍刚从大学毕业,分到电台当记者时间不长,好像对这些事儿特别好奇,说:“王主任,你说大仙是假的,可是她治好了那么多病,这怎么解释?”
“心理作用嘛!那些病人被暗示,像中了邪,完全是自我感觉。二战的时候……”
王主任顺手端起我的茶杯,喝了一口,接着给我们上课: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科学家曾专门做过试验。唉,这可是一个世界著名的案例,现在已经上了大学教材。”
我们都在认真听着,王主任接着说:“德国科学家告诉一个俘虏,说要给他切开动脉,看他体内有多少血液,然后给俘虏蒙上眼,在他胳膊上切了一刀,俘虏听见自己的血在哗啦啦地淌,然后声音越来越小,到流完了,那俘虏也死了。其实,那俘虏一滴血也没流,德国科学家用水声模拟的,俘虏以为自己的血流尽了,被活活吓死了……”
同事们大眼瞪小眼,听得津津有味。
我曾听过这个故事,在文学圈,研究弗洛伊德、萨特很时髦,这些有关心理学的典故,经常被引证。
王主任总结道:“明白了吧?心理作用!仪器显示,那俘虏的心脏随着好像血喷溅的声音,越来越弱。”
李伞说:“是啊,精神的力量真可怕。我前几天去医院采访,那个公共汽车售票员,被歹徒用刀捅了,售票员气得去撵歹徒,一直在马路上跑了上百米,他当时不知道自己肠子被捅出来了,后来低头一看,接着跑不动了,当场昏倒!不看还没事儿。”
“吆,吓死了!”刘萍捂住脸。
“李伞,你去找大仙看病,别期望值太高。”王主任又在屋里踱开了步。
同事们接着王主任的话,有的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有枣没枣打一竿子;有的说一切都是命,抗拒没有用;有的说李伞真有福气,碰上了大仙。
我插话说:“又不是你们去看病,你们急什么。关键是人家李伞信不信。”
王丽说:“我听说了,找大师看病,首先得心里尊敬才行,心诚则灵。更不能说大师的坏话,说了就没效果了。李伞,小心点!哎,明天你就去见韩大师了,你怎么想的?”
要去当“试验品”的李伞像局外人似的,人家在为韩大师的事儿争辩,他却不置一词,见王丽让他表态,就支支吾吾地说:“这种事儿,咱也弄不明白,反正能给我治好病,我就服她!”
我说,李伞明天我陪你一块去,遇到什么事儿也好照应照应,同时还作个见证人。
王主任说,你去可以,可别搞报道,咱党的喉舌不宣传这套乌七八糟。

考察

我们新闻界一大帮人,分乘三辆车直奔韩大师家。车刚开进南九水路,离韩大师的那座楼还有段距离,就有两个男青年迎上来,问我们:“你们是报社、电视台的吧?大师已经知道你们要来,派我们在这里等你们。”
真是先声夺人啊!车上的老编、老记们有些傻眼:我们到这儿来,为了保证考察的客观真实性,曾约定,绝不让韩大师知道,我们只是当作普通病号,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可是,韩大师怎么能专门派了人来迎接我们呢?她是接到了我们内部“奸细”的通报?还是她凭“功力”未卜先知?
我想,如果韩大师再狡猾老练一些,完全可以在知道我们要来的前提下,不动声色,把我们当一般病号对待,虽心知肚明,可在貌似正常的看病中把我们征服。但她派出两个青年大张旗鼓的迎接我们,让我们知道她早有准备,这是炫耀还是暗示?这是给我们的一个下马威吗?
车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应答。
报社老匡说:“啊,我们是新闻单位的。谢谢大师!”一副虔诚的样子。
我马上怀疑是老匡提前走漏了风声,老匡曾为韩大师专门写过内参,文中列举了韩大师妙手回春的许多案例,并呼吁青岛有关部门提供韩大师一个公开行医的环境。
广播电台文艺部刘记者下车握着青年的手说:“我服了,大师就是大师!能掐会算,知道新闻单位今天要来。”
韩大师对新闻界的人热情有加,可能她知道新闻界的能量。的确,韩大师后来的大红大紫,与新闻界的鼓吹不无关系,再后来,韩大师被新闻界暗访曝光,成为阶下囚,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那两个男青年在前面给我们开道,让那些成群结队的病号让开,嘴里说着:“大师的客人来了,大师的客人来了!”
人们纷纷向两边避让。我们被簇拥着,自我感觉良好,随青年向楼上走去。
想不到韩大师屋里那么多人。这是个三楼的套二房,进门一个厅,摆着一张方桌,韩大师在桌子旁坐着,周围有七八个人站着,其中还有一个警察。见我们进来,韩大师起身向周围的人说:“对不起,你们先出去一会儿,我和领导们说会儿话。”
那七八个人没有出去,却朝我们说起了话,七嘴八舌,都是赞扬韩大师如何会看病,好像我们是韩大师的顶头上司,掌管着韩大师的生杀大权。报社老匡马上拿出相机拍照,电台的刘记者掏出采访本在记录。
那个穿警服的说:“我是附近派出所的指导员,本来是想调查韩大师的,正巧我老婆是癌症晚期,跑了许多医院也没治好,我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让老婆来看病,可是吃了韩大师的饼干,现在我老婆病好了,不但能走路了,还每天给家里做饭。韩大师真神啊!”
一个老太太哭了起来,嘟嘟囔囔地说,他儿子椎间盘不好,躺床上好几年了,去了无数的医院,最后是在韩大师这儿治好了,韩大师是他们全家的恩人。这样的好人,你们可不能不宣传啊!
韩大师笑容满面说,都跟我沾光!我造福人民!
我有些意外,韩大师并不谦虚,还自说自话,跟整个氛围有些脱节,很突兀地尖声尖气,跟喊口号似的,弄得我们谁也接不上话。我们只好像观众一样,看他们演出。
那些感激涕零的人好像恋恋不舍地往外走。这时,那个老太太转回身来,往韩大师手里塞钱,韩大师不要,往外推她,说:“干什么?我给人看病从来不收钱,你上次送我的酒和点心,我已经收下了。行了,行了。”
我看见那个公安指导员返回身来,悄悄把手里一摞子钱掖到了方桌的塑料布底下,那塑料布底下鼓鼓囊囊地,好像堆满了东西。韩大师发现了指导员在留钱,但她佯作不知,送那些病号和家属往门外走。到门口,韩大师向把门的两个青年说:“先别放人进来。”青年虔诚地点头,然后像门神一样站在门两旁。
韩大师居住兼行医的房子很简陋,我浏览了一下,除了进门的厅,另外两间,一间里面放一张双人床,一个大衣橱,墙角摞着些红红绿绿的礼品盒;另一间一张单人床,地上堆满了东西,各种酒、点心、水果,好像是烟酒百货店。
我们坐了下来,报社的老匡向韩大师介绍,这一位是报社副总编,那一位是文教部主任,这一位是资深编辑;我们电台的刘记者就介绍广电系统的,电视台的导演、电台的主持人,指着我和李伞说,他们是专题记者。
韩大师浅浅地笑着,嘴里说谢谢谢谢,口音明显是青岛郊区农村的,我不知道她是在谢谁,谢什么。
韩大师中等身材,有30岁的样子,白净的瓜子脸,嘴部稍突,应该说,她从相貌上并无特殊之处,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妇女。
副总编先说话,他问韩大师家是哪里的,什么时候来的青岛,这房子是不是租的?
韩大师招呼人给我们倒水,对报社副总编提的问题,只简单地用几个字回答,关于房子,她说是一个熟人借给她的,不收钱。
报社的老主任又问,她什么文化程度,什么时候学的医。韩大师说,她初中没毕业,没学过医。
电视台的导演问,既然没学过医,那么你是通过什么手段给人看病?
“这个……我不好说。”韩大师好像有些为难,“但我能发现病人哪儿不好,会治。你像他,”她指了指李伞,“他腰椎骨质增生,还有类风湿。是不是?”
众人都扭头看李伞,李伞忙说,是的,是的,看的很准。
“我知道,你每天都痛。喏,我给你饼干,你今天回去就吃,保证不痛了。”韩大师说着从桌子上拿起几包小饼干,递到李伞手里。
“你心脏不好。”韩大师指着报社老主任说,“也回去吃我的饼干,别担心,一天三次,半个月就会好。”
报社老主任站起来,恭恭敬敬地从韩大师手里接过饼干。
电视台导演说:“我有糖尿病,怎么治?饼干含糖,不能吃吧?”
“我给你的饼干,你甭管含不含糖,吃就管用。”韩大师很有自信的样子。
这时把门的青年进来,说:“大师,中国女排的,专门从北京来找您,怎么办?”
我们都吃了一惊:中国女排?如雷贯耳的中国女排都来求韩大师看病?
我们坐那儿没动,好像这时候走也不是,继续呆这儿也别扭,我们都看着韩大师,房间里一时静悄悄地,似乎有些尴尬。
报社副总编站起来,向韩大师说:“就这样吧,别耽误你给人看病,中国女排来了,国家英雄,这不是小事。我们先回去,以后再来。”
韩大师好像刚刚回过神来,说:“不要紧,不要紧,她们是运动外伤,前几天女排来过,我已经给她们看过了。”
韩大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今天她们又介绍新病号来了。好,咱们不是外人,都在青岛,来日方长,那我就让她们进来了。”
我们纷纷起身,看来“考察”该结束了。
新闻界的人和韩大师握手,报社的老主任有些诚恐诚惶,说他老伴身体也不好,能不能下次带来看看;还有人在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倾诉自己的病症。
人们都在围着韩大师,趁没人注意我,我悄悄掀开方桌下的塑料布,想知道派出所的指导员为什么把一摞钞票掖到那儿,我掀开塑料布一看,大吃一惊,里面是一堆一堆的人民币,数量惊人。(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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