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见闻·崔大爷在天堂哭泣

文/ 史晨

2/17/2020 9:12:38 AM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铃猛地响起来。
我放下书从床上爬起,看看墙上挂钟,已是晚间十点半了。
“你是史大夫吗?老崔病了!让你马上来看看!”一个陌生人在电话里下命令,他说是老崔的邻居。
去不去呢?我上了一天班刚躺下休息,况且这么晚了。去年也是一个电话,老崔命令我去医院看他,我提着十几斤重的西瓜,东跑西窜了几个地方,才找到那个未听说过的台东医院分部,原来他老人家心脏感到不适,住院疗养一下而已,可那是大白天,而现在却近半夜了。
“明天再去吧!这么晚了,黑灯瞎火的。”岳母劝阻我。老崔是岳父母几十年的老朋友,不然我也不认识他。
“还是去趟吧!骑自行车也不太远,这么晚了叫我,肯定有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出诊,心想一个七八十岁的孤老头,也怪可怜的,能为他做点事就尽力做点吧,谁让我是个医生呢。
马路上空寂无人,我骑自行车从延安路飞驰而下,三站路就到达明霞路口,然而好久没到这方来,凭借过去的印象,却找来找去找不到老崔家。
时间真是太晚了,街上路灯昏暗,院内不见人影,多数窗户是黑洞洞的,人们都已经熄灯入睡了。我只记得一栋临街灰色宿舍楼,好像是明霞支路,几栋几号全然不知,只好推着自行车一个个路口,一栋栋房子寻觅。70年代建的“火柴盒”房子大都一个模样,白天区别不大,夜间更难分辨,半夜时分,既无电话询问,又不能张开喉咙呼喊。我着急,烦恼,几次想放弃,想打道回府,可几次又告诫自己要耐心,房子不会跑掉,老崔肯定在家等我。功夫不负有心人,寻找了个把钟头,终于确认出那套仅来过一次的宿舍楼,从黑咕隆咚的过道摸进去,不料心里马上冰凉,大大的铁锁扣死,这里没人居住!敲门无人应,围着一楼的窗子转个遍,敲玻璃没有反应,仔细瞧也不见光亮。难道有人骗我?不太可能。难道老崔搬走了?更不可能。半夜里我转来转去,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间有个提示,我好像听老崔讲过,这楼上他还有一套房子,莫非住够了一楼,再去楼上居住?我冒昧敲开一家亮灯的邻居,幸好老崔在这座楼里是个名人,都知道他在301户居住。
三楼这套房,和一楼一样仍然是大铁门,不过是从里面锁住,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我先敲门,没有反应,再连喊了几声,虽然声音不大,可夜深人静传得很远,很快屋内传回熟悉的应答声。
“是史大夫吗?你等着!”看来老崔正在等着我。
我在门外黑暗中等了好久,终于听到由远而近,木棍“咚咚”的捣地声,还有抬不起腿的“嚓嚓”脚步声,看来老头子是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老崔一步步艰难地向门边挪来,我在门外边听边替他着急。脚步终于停下,先是开锁声,听到保险锁转动了好几圈,木制内房门慢慢打开了。在铁门上方的铁棱中间,出现老崔那让人过目不忘的小老头形象:低矮、秃顶、红脸、肿眼泡。这副尊容我太熟悉了,他前几年因遣返问题回城上访,经常在岳父母家落脚,甚至脏衬衫都是岳母给他洗换,好可怜啊!老岳父那年就是在家里包水饺款待这位老朋友,饭后一腚蹲倒厕所再也没有爬起来,第二天就患脑溢血去世。返城落实了政策的老崔,又有房又有钱,春风得意,独自享乐,青岛的老婆孩子都不来往,老朋友更是难得见上一面,难怪老岳母一提起他就生气,骂这老东西没有良心。
“崔大爷,别着急,你慢点开!”望着老人哆哆嗦嗦的双手,听到哗啦哗啦铁链子声,却半天开不了铁门的大锁,原来铁门又有两道锁。我在门外虽然着急,近在咫尺却帮不上半点忙。我耐着性子等待,老崔终于打开了沉重的铁门,这是一扇把自己锁在里面,自己却难以打开的黑色铁门。
“怎么了?什么时候走不动了?”我扶他到床铺躺下,开始为他查体。
“早晨起来就麻木,右手右脚不听使唤大半天了。”老崔口角有点歪,说话也有些困难。测量血压下降,右上下肢肌力减弱,肌张力增强,病理反射提示脑血栓早期。专业知识告诉我,病人预后很危险,必须立即治疗!
“你可能要瘫痪,甚至不会讲话,要马上住院!”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治病应该争分夺秒。
“夜半更深,哪能去住院?明天还有人给我来送铺板呢!三百多块钱买的。”
我听老崔慢吞吞的回答,他舌头根子有点僵硬。
“等不到明天了,也许明天你就下不来床,说不了话,一切都晚了!”
“都12点了。”老崔指着自己的旧手表说,“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去了,再说你一人也弄不了我。”老头子固执己见,不容你商量。再说现在出租车很少,半夜三更是难找,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仅是从医生角度去考虑。 我一边找药,一边打量他的房间,和一楼一样的穿堂套二房,没有装修,十分简陋。用木条临时搭成的床铺,铺着一层薄薄的旧棉花胎,被子枕头既破又旧,唯有一叠叠裁好的手纸整整齐齐,是他吐痰擦鼻涕专用的,还有一摞摞毛巾,大概是经常上澡堂带回来的。四壁空空的房间里,仅有不少纸箱摆放在墙角,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全放在地上,那台旧冰箱可能是唯一的值钱之物,我真不明白老崔层层加锁,究竟怕偷走什么。
“崔大爷,你不是在北京大儿家长住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几个月了,和青岛的小崽子打官司。”
“怎么又闹起来了?”我顺口追问了一句,我知道老崔已经和青岛的小老婆离婚,一直和二房的几个子女不和,常年纠纷不断。
“还不是为了钱!这小兔崽子趁我不在青岛,把门撬开,房子全占了,东西全拿走了,我能不回来打官司?”老头越说越气恼,脸变了颜色,嘴角流出唾沫。
“你别生气,千万别生气!不说这些,先商量一下你住院的事。”我怕他因激动而加重病情,赶紧把话题岔开。
“住院的事全靠你了!”老头子眼中流露出信任和依赖的目光,“你安排我去人民医院住院,那是我们单位的特约。”
“你放心,我明天请假,全天陪你看病。”我完全了解脑中风的预后,怕一个人负不起责任,又问老崔:“是不是告诉青岛的孩子们?”
“别!千万别说!我和他们一刀两断了。”老崔又发起狠来说,“这次官司我赢了,他们正在咒我死,咒我死无葬身之地。我是一分钱,一个平方也不给他们。”
我赶紧打断他的话,医学经验提醒我,治疗的时间很重要,我对他是一百个不放心。“我的好大爷,最好听我的,现在就上医院,我怕明天就耽误了。”
“该死该活听天由命!我现在说什么也不去,再说现在钱也取不出来。”
老崔一边说,一边掏出一个存折来,原来他早有了打算,做好了安排。
“这是从北京回来后,一万块钱剩下的,打官司花了七千多。明天你给我提出来,要交住院押金。”
这是一张两千元的定期存折,还有三天到期。我跟老崔说:“明天提款太可惜了,办住院手续时,我找找人再说吧。”
夜越来越深了,我坚持留下陪他,可老头子死活不让,再说房间里连个椅子板凳都没有,我从进屋到现在,一直站着为他服务。我找出他原来服用的药物,倒水为他口服了抗凝药和扩血管药,定下明天一早接他住院的许诺。其实已经不是明天,现在已经下半夜了。
我离开老崔时说:“崔大爷,我看最好把铁门钥匙给我,我锁我开,你别起来走动。不然病情万一加重,我怎么进来?你的装备这么坚固,除非用气焊切割,或者用炸药轰开。”
不知是老崔太自信,还是对我不相信,或者还是对小儿子撬门破锁心有余悸,最终还是不给我钥匙。他仍然挣扎着下地,一步步挪出来关门;他仍然不顾我的反对,铁索链缠了一圈又一圈,保险锁锁了一道又一道。他对锁门如此上心,对我提醒的遗嘱大事却置若罔闻。人啊人!往往重视眼前的,既得的,忽视长远的,整体的。一般人可能都是如此短视吧,老崔自然不会例外。
我回到家中已是凌晨两点,蹑手蹑脚进门上床,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一是担心老崔病情,万一脑血栓形成,天明就打不开房门了,那怎么办?必须惊动派出所了,所以既后悔又后怕。另外心中又有太多感受:人没钱不成,没钱寸步难行;可钱多了好吗?老崔父子反目,是钱多了烧的,白白扔钱与儿子去打官司。
听岳母讲,老崔祖籍即墨,家中原来就比较富裕,年轻时来青岛做生意,先是摆地摊卖麻袋,后来和银行界扯上关系,于是逐渐发达起来。他经营房地产,在湖南路、莱芜二路等地都购置了房屋,是个名副其实的资本家。这个昔日的大阔佬,整日花天酒地,吃喝玩乐,自然瞧不上原配的黄脸婆,于是包舞女,逛妓院成了老崔每日的功课。结发之妻为他生了五个子女,可他仍然不把他们放在心上,看看劝阻无效,妻子就把全部心血花在孩子身上,一个个都培养到大学毕业,一个个都学有所成。老崔见老婆不管他了,更加肆无忌惮,干脆赎回一个妓女做二房,反正钱花不完,房子住不满。后来禁赌灭医娼,风流成性的老崔只好老实在家,几年下来他和小老婆又生了一女两男,他一共有八个子女,两个老婆同一天生孩子的风流事,当年曾在青岛商界笑谈了一阵。
资本家老崔的命运,始终和政治运动连在一起。“三反”“五反”熬过去,公私合营又把房产交出来,过了一关又一关,过去的风流快活带来了现在的秋后算账。然而老崔有钱,而且也会用钱,在房产局单位里人缘不错,上上下下打点得都满意,历次运动倒也没吃很多苦头。大老婆离婚去了北京,她的孩子们毕业后个个都有出息,所以老崔经常进京,等于多了一个家。青岛的家小老婆主事,白天两口子一块装穷,晚上回家关门挡窗,照常啃烧鸡喝小酒,比一般资本家受用多了。然而“文革”的风暴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去的,老崔被扫地出门,遣返回了老家。小老婆为了自己免受牵连,毫无情面地与他离婚。
在“史无前例”的岁月里,老崔人不人鬼不鬼,青岛、北京均无立足之地,老家亦无遮风避雨之所,惶惶如丧家之犬,他说不知道是怎样活下来的。“文革”后期,老崔要求落实政策返城,于是踏上回青上访之路,我也是那时认识了他:一米六几的小老头,面色蜡黄,低头走路抬不起脚后跟。他每天夹着黑色大队会计包,里面除了上访文件材料外,还有一个报纸包好的半头砖,走到哪儿倒头当“枕头”睡到那儿。当然落脚最多的地方是团岛我岳父家,吃的、穿的、用的一概免费,毕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青岛离婚的小老婆不让他上门,三个子女因受资本家的株连心生怨恨,对他不理不睬。女儿为了不下乡,草率地嫁给一个瞎子,留城后在医院门口摆摊卖水果;两个儿子都没逃脱上山下乡的命运,结果有一个死在知青点上。呜呼!阶级斗争的烈火,烤得许多家庭骨肉分离,让多少夫妻成仇,父子反目。老崔恨后妻无情无义,卷去他大部分钱财;老崔恨子女不忠不孝,关键时刻形同路人。可他不想一想,政治风云谁能左右?阶级斗争谁又敢不从?不应该把这笔账记在自己的亲人身上!大家统统都是受害者……
度过一个难眠之夜,我早早打出租车来到明霞支路。敲门时,我的心悬着,唯恐老崔瘫痪在床。“咚咚”的捣地声和“嚓嚓”脚步声,由远而近来了,当然显得更吃力更困难。依然是一圈又一圈的开保险锁,依然是哗啦哗啦地开铁链,可能唯有这样他才能安心,唯有这样才能睡觉踏实。
“夜里没事吧?我真担心!”
“手脚更麻木了,反正也没脱衣服。”老崔慢条斯理地应答,鼻唇沟更歪斜了,说话更不清了。
我帮他带上面盆、牙缸、毛巾、碗勺,老崔这些东西最不缺,各种刀叉都是不锈钢的,难怪我岳母讲,老崔一辈子会享受,尤其吃上最讲究。出门时老崔特别仔细,让我检查了门窗开关,拔掉了冰箱插头,最最关心的是依然是大门,一道锁,两道锁,三道锁,不过这次铁链锁在外头,他心中肯定难以放心。
扶老崔下三层楼,才知道他病情的严重性,因为他已经迈不开步了。幸好一位朋友赶来帮忙,两人一左一右架着他下来。路过一楼时,老崔的眼睛也没放过那把特大号铁锁,仔仔细细盯了一眼他的另一套房子,不知是否意识到这是最后的告别。
打的去医院的路上,老崔的话多了起来,可能住院有了着落,心里减轻了负担的缘故吧,他感谢我给了他安全感。路过莱芜二路地段时,他说28号的两栋楼房曾是自己的房产,他吹嘘当年创业时多么英明,而风花雪月又多么快活,他甚至让我帮忙卖掉一楼的房子,因为三楼房单落在原配老妻的名下不怕。我一边随声附和一边想,这老家伙真不知死活,他还有心说古道今,阎王爷正在送他上鬼门关呢。
人民医院门口堵车,出租车只好在门外停下,这可苦了我,虽然急诊室就近在咫尺,可我们走了约半个小时,老崔一百八十斤重的肉墩,我架也架不了,背也背不动,一步挪四指,他大汗淋漓,我也淋漓大汗。接诊后要求做CT检查,老崔身子更重了,扶着他都难以站立,何况走路。既没带拐杖,又没处借轮椅,还多带了住院的盆盆碗碗,他那位朋友送上出租车就不管了,我一人怎么办?只能咬咬牙,坚持做完各种化验和检查,搞得我差点虚脱。
最后的诊断与我相同:脑血栓形成。我让老崔坐在连椅上休息,自己一路小跑去办住院手续,常年在医院工作,我知道午饭时间办事最麻烦。我先找刘院长签字,以定期存折为凭,三天后再补交住院押金。我不能在经济方面与老崔有丝毫瓜葛,他家太复杂了。办住院很顺利,可下一步就困难多了,从门诊到病房这200米怎么办?楼上楼下找不到一个熟人,真希望出现活雷锋帮我一把,可雷锋叔叔不在了啊!
“我有的是钱!你去雇人!”老崔看我忙前跑后的确不容易,给我下达了命令,他也清楚,我一个人是没法把他弄进病房去的。
金钱不是万能的!医院不是劳务市场,没有待聘的打工族,来来往往的人是不少,要么自己有病,自顾不暇;要么陪同病人,身负重任。门外看车的老头说太忙,没时间挣这佣金;打电话约人又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心内焦躁,后悔没带帮手来。最后终于找到一莱西的农民帮忙,和我一起架一会儿,背一会儿,好容易将老崔这肉蒲团搬运到内科病房里。我周身汗湿漉漉,肢体仿佛散了架子,恨不能自己先躺到病床上去。
护士奶奶阴沉着脸来铺床,抱怨不早点来,原来已经12点多了。
“天知道!”我心里暗暗说,“我来得够早了,至今还没吃早饭呢!”
安顿好老崔,我赶紧去邮电局,先用公用电话向单位继续请下午假,再向北京发电报,让他大儿子速来青岛。我已经尽了他子女应尽的义务,我不可能什么都替代他们。
老崔住院第一晚,我是在人民医院度过的,需要为他陪床。这几年我一直医院为植物状态的父亲陪床。谈起陪床一般人都谈虎色变,我对此则习以为常,医生职业培养了我们,夜间有事马上起床,工作完了倒头便睡。可这间病房,有几只深秋的蚊子在你脸上乱碰乱撞,我躺在病号已回家的空床上无法入睡,而傍边的老崔却鼾声大作,全身好像猪肉冻一般地颤抖,连病床都跟着晃悠。睡前我们曾有段谈话:
“住院了,捎信让你青岛的儿女来看看吧?”
“他们不认我,我也不认他们。”
“都是历史问题了,恩恩怨怨了断算了。”我劝解他。“不是因为你,女儿会嫁给一个瞎子?不是因为黑五类,儿子会下乡病死?”
“我也死了好几个死,这难道都是我的错?”
“孩子小时候不明白,大了都会明白的,这是‘文化大革命’带来的灾难。”我继续劝说,“小儿子要结婚,你就给他一套房算了,那是你的亲骨肉。花冤枉钱去打官司,你爷俩都成笑话了。”
一提此事,话不投机,老崔立刻激动生气,我只好立马打住,拿起从我爱人的医院借来的尿壶,为他老人家排尿泻火。
老崔在北京当老板的大儿子来了,安徽科技大的女儿来了,我原以为可以交差了事,不料还是离不开:医疗让我参加意见,病房房间要我调换,陪床护工要我去雇用……我每天白天上班,下班后要跑青医看望自己的老爹,又要跑人医看望别人的老爹,忙得不亦乐乎!能付出就有快乐,此言不差矣。
老崔住院第三天,不知消息如何传到青岛的儿女耳中,女儿牵着瞎女婿来了,人高马大的小儿子也来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无人介绍,自然对我也没有感激话语。作为旁观者,我感到十分滑稽,刚刚拼死拼活打完官司,病床前又上演一幕父子父女天伦剧。老崔你这么多孙男弟女,最需要的时候都上哪儿去了?我一外人,这是出哪门子力?操哪门子心哟?
老崔住院半月,病情基本稳定,下一步就是康复治疗,大儿子开专车来接父亲回京。他们父子、父女希望我能全程保驾护送,我完全可以借口工作或父亲住院不去,然而我这人最大弱点就是怕别人哀求,几句好话有求必应,结果还是请假上了路。面包车日夜兼程,颠簸了20多个小时,凌晨3点住进北京的医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在北京待了一天一夜,最后是自己买站台票上车,自己补火车票回到青岛,一来一去身体就像患了一场大病似的。
老崔在北京治疗一月,脑中风恢复得相当不错,可天有不测风云,心脏病突发,瞬间一命呜呼。他大儿崔鸿修来电话讲:“个人没遭罪,家人没受累。 买了墓地,葬入陵园。”岳母认为这结果再好不过了,这样离世就等于进了天堂。老崔虽然火化进了天堂,可人世间还留有埋骨灰的一席之地,然而没有多久,他的骨灰盒被盗了,北京这一席之地也不再属于他了。原来盗骨灰者是青岛的小儿子,是烧香请爹回来的?还是绑架抢爹回来的?反正神不知鬼不觉,北京的儿女事先一个都不知道。
老崔死后又回到是是非非的青岛了。岳母感慨地说:“都说死了死了!老崔死了,也还未了!他哪是去了天堂,下地狱也找不着他的骨灰了。”
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今古奇观》,两眼迷迷糊糊,精神朦朦胧胧,一会儿像在泰山顶上云雾缭绕的天街,一会儿又像是在熙熙攘攘的北京王府井大街。
“我找你好久了。”我的胳膊被人拦住。
“崔大爷,什么事?”望着那个秃顶,红脸,肿眼泡的糟老头子,还和过去一样,穿一身脏兮兮的咔叽布中山服。
“找你还账呗!我不是答应请你吃西餐吗?”说着领我进了西餐厅。侍者摆好两付刀叉,我突然想起老崔已经离开阳间好久了。
“崔大爷,你不是升天了吗?极乐世界好吗?”我是医生,并不惧怕死人。
“好个屁!我活着打赢了官司,收回了房子,死了又全输了。”
“输了?”我不明白,官司还能因为死亡而改判?
“小兔崽子把我连灰带盒,一块捆绑回青岛,指着照片骂我老杂种,问我到底是谁输谁赢?”
“房子呢?”
“两套房子全撬开占了。养老金和丧葬费也统统给领走了。”老崔的脸愈涨愈红,话愈说愈激动。“他们每天对着骨灰盒吐我,骂我,有时还用铁索链将骨灰盒锁住,我只好逃出来。”
原来老崔已成了孤魂野鬼,不名一文了,看来今天这份西餐不是他请我,而是必须我请他了。看看他这可怜相,我推心置腹地说:“谁让你活着时候看不透,金钱算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算计到头,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望着他那更加肿胀的眼泡和更显肥大的外衣,我不由得同情起来,决定给女儿打个传呼,让她给崔爷爷送点钱来用。
“叮铃铃,叮铃铃……”回电话了!我猛地被电话铃声惊醒,原来刚才奇幻一梦。接电话一问,又是亲朋好友让我出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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