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非非韩大师(大特写·中)

文 / 杜帝

2/19/2020 9:54:32 AM

怀疑

第二天,我刚到办公室,同事们就围过来,问我昨天见韩大师的情况。刘萍问韩大师长什么样?像不像狐狸?周聪说她真有那么灵?不会是骗子吧?
我说李伞已经拿了韩大师给的“药品”――小饼干,不知道他吃了效果怎么样。正说着,电话响了,刘萍接了,说李伞还没来,大宋?他在这儿,刘萍努嘴示意我接电话。
电话是报社老匡打来的,他问我李伞吃了韩大师的“药”怎样了?我说我也很想知道,过一会儿李伞来了就明白了。我说老匡你怎么这么关心李伞,老匡说他已经为韩大师写了报道,可报社领导不让发表,没办法,他只好又写了一篇内参,领导已经同意把这篇内参送给青岛市委,到时候青岛市委常委要传阅,他要把李伞的例子收进内参里。
老匡又问我电台能不能报道,我说肯定不行,我们的主任对韩大师不感冒。
放下电话,同事们围着我,继续追问昨天见韩大师的事儿,我像个掌握独家新闻的发言人,正准备绘形绘色地向同事们介绍考察过程,这时李伞推门进来了,人们“呼啦啦”全朝李伞围过去,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大仙治得怎么样?
李伞突然成了宠物,他看了一圈求知若渴的脸,慢悠悠地说:“我算是服了!昨天回来的时候,我忍不住在路上吃了块饼干,结果回家上楼,咚咚地,腰和腿,也不痛了,跟个小伙子似的。”
“啊?那么神?”同事们惊得张大了嘴。
“确实,我以前脊梁上像背了个磨盘,沉得要命,关节痛,晚上睡不着觉,可是昨天晚上,浑身轻松,睡得呼呼的。我真服了,真服了!”李伞摆着手,感慨不已。
说实话,我也挺吃惊。李伞这几年为看病,跑了不少医院,可始终没治好,他以为多年前留下的关节炎,老陈病不好治,也就失去了信心,有些破罐子破摔,谁料到竟遇到了真人,峰回路转,枯木逢春。
我看到同事们有些疑疑惑惑的样子,刘萍说:“是不是饼干里搀了止痛剂、麻醉粉什么的?”
“绝对不是!我看过了,那饼干就是商店里平常卖的,密封包装,放不进东西。”李伞说着打开抽屉,拿茶叶放进大缸子里,然后喜滋滋的样子,好像很俏耍,一手端杯,一手在空中画着圆圈,颠颠地往门外走,要去隔壁办公室倒水冲茶。
“哎,李哥,是不是你心理的原因?你昨天还说那个售票员的事儿,精神太重要了。”周聪在后面喊。
李伞回过头:“嗨!我是孩子吗?我活了这么大年龄,我能不知道什么是精神作用?我这是实实在在的不痛了。”
同事们议论起来,有的说世界太复杂了,当今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很多,别人怎么传韩大师咱可以不信,至少李伞是身边活生生的例子,证据确凿。有些事儿虽然说不清楚,可你不服不行。
不料,李伞言之凿凿的“疗效”,并没有持久,几天后,李伞把小饼干吃完了,那身上的疼痛卷土重来依然如故,晚上又要折腾到下半夜,辗转反侧,数了上千只羊,才能勉强睡着。
在办公室里,我们见李伞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的样子,于心不忍,劝他再去找韩大师,大师既然说了能治好,起码得巩固成果吧?
李伞说话吞吞吐吐,好像有什么顾虑。他说,咱当时去看病,是沾了搞新闻的光,咱没送大师一分钱,也没送任何礼物,再去找人家,脸上挂不住。
王丽说:“是啊,我看到病号给韩大师送礼,一板一板的大对虾,还有人提着茅台酒。你们呢?仗着新闻界的,甩了10根‘胡萝卜’就去了,人家凭什么给你们出力?”
李伞说:“我倒不是痛钱,其实,只要能治好病,花再多的钱我也愿意。”
“李哥你去吧!”周聪在边上说,“我家里还有一箱罐装青岛啤酒,出口的,我赞助给你,你送给韩大师吧。看病是大事。”
“我赞助你一条高档香烟。”刘萍表态,“烟是别人送的,我也不会抽,李老师拿去看病吧。”
李伞在我们电台人缘很好,我也在考虑,家里有什么可以送礼的东西。
李伞说话了:“谢谢哥们姊妹们。其实,关键不是送礼的问题。”
李伞有些激动,站起来走了两步,好像步履沉重。
“我就是找大师看了,她再给我包饼干,还是几天的事儿,吃完了以后怎么办?如果去不了病根,还不如就这么痛着,要不然一对比,从天堂到地狱,更遭罪!”
“就是啊,去不了病根,还是麻烦。”同事们议论着。
总之,在李伞这个事上,我们对韩大师的认识,好像才见庐山真面目,忽然又云遮雾罩,更迷惑了。
说她不会看病吧,她让李伞实实在在轻快了好几天,而且到她那里去看病的人,每天流水般地涌入涌出,似乎也在有力地证明什么;可说她有真才实学会看病吧,我们身边货真价实的病号李伞,其“疗效”却是昙花一现,按李伞自己的话说,是让小饼干领着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从前。这是怎么回事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韩大师的评价也发生了变化,她被传的不再那么神乎其神了,好像耀眼的光环在逐渐黯淡。
这天,王丽一进办公室就嚷嚷:“韩大师家让人给砸了!”
啊?这可是重大新闻,我们都围拢过来,问王丽是怎么回事。王丽放下小挎包,说:“听说是一伙病号家属,病人是癌症晚期,韩大师让病号停了药,吃她的小饼干,没几天病人死了,家属愤怒了,来找韩大师算账……”
“打起来了?”
“伤了人没有?”
“韩大师不是有保镖吗?”
“太可怕了,真的吗?”
同事们七嘴八舌地问。
我知道,病人家属去闹,很容易出乱子。我听公安局的人讲,医院经常遇到病人家属殴打医生的事儿,如果病人的死亡与医院治疗不当有关,那麻烦了,病号亲属悲愤交加,很容易失去理智。市立医院一个外科医生被病号家属砍了好几刀,差点丧命。
我督促王丽快讲,别卖关子。
这时王丽却笑得弯了腰,她说真滑稽,砸错了,砸错了。
我们不知道她说的砸错了是什么意思,是埋怨病人家属不该砸?还是砸错了人?
在王丽边笑边说的叙述里,我们明白了原来那去砸门的病号家属,走错了楼的单元,把我们广播电视局宿舍的门给砸了。那个蒙受不白之冤的同事是电视台技术部的,他听到自己家的防盗门被擂得山响,以为来了强盗,在门外声嘶力竭的愤怒声讨中,他明白了怎么回事,隔着门极力向病人家属解释,并说要打110报警,门外的呼天抢地的人才离开,向另一个单元走去。
“最后到韩大师家了?砸了她家了吗?”同事的问题又回到原地。
王丽说:“没有!韩大师聪明着呢!她早就知道有人来捣乱,把当地派出所的人叫来了,民警把病号家属撵走了。”
噢,有惊无险。
我估计,韩大师后来很快同意与卫生局合作,恐怕和这次病号家属砸门有关系。从那以后不久,韩大师就自己买了房子,并按青岛市卫生局的要求,把看病的场所挪到了湛山。

湛山及其扑朔迷离的评价

可能是迫于各种压力,青岛市卫生局终于批准了韩大师公开行医,专门为韩大师在青岛湛山疗养院腾出两间房子,作为韩大师的“诊所”。
韩大师被“招安”后,按市卫生局的要求,来找她看病得统一挂号,每次60元。还是“透明”好啊,这样,人们再也不用为求韩大师看病,绞尽脑汁挖空心思琢磨送什么礼、送多少而踌躇了。
这时,我又听到了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不同声音。
有一次,在青岛市总工会,我和工会宣传部的几个老朋友在聊天,进来一位宣传部的熟人、湛山疗养院的干部,我们暂时称他为湛疗A吧,和我们一起聊了起来。宣传部长问湛疗A,韩大师在那儿怎么样?确实神吗?
湛疗A说,神!韩大师刚去的时候,可能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声望和治疗水平,不知怎么来了那么多看病的人,竟然把疗养院大院快站满了,场面相当地火爆。而且韩大师果然出手不凡,当场给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人擦了点痱子粉,就使他像正常人一样走路,周围的人瞠目结舌。最绝的,是韩大师能让一个哑巴说话!现场掌声雷动。
我对这些事儿比较好奇,问他谁当场看到了?他说他虽然没看到,但他同事中有人看到了,这位干部言之凿凿,说很多人都在现场,全都亲眼所见。他说得绘形绘色,我们一帮人好像有些毛骨悚然,我能看出来,宣传部有的人对韩大师肃然起敬。
有人沉吟一会儿,说起了周易八卦,然后以专家的口吻解释道,韩大师能给人看病,主要是对生辰八字软的人有用,从中医学来讲,她能把病人的精、气、神给罩住,心随意动,怎么指挥怎么是。
周易跟中医,这是哪儿和哪儿啊,“专家”一通解释,更把我们弄得云山雾罩,不知就里。
后来,我又遇到湛山疗养院的另一位干部,暂称他湛疗B,我提起韩大师让哑巴说话、瘸子走路的事儿,湛疗B嗤之以鼻:“什么玩意儿!全是韩大仙自己导演的,她安排了一些‘托’,装哑巴,装瘸腿,好像她点铁成金似的,骗人的!”
我说,你是疗养院的领导,她去挂牌行医,不是你们同意的?你们不是合作吗?
湛疗B苦笑了一下,说他们是接到市卫生局医政处的通知,说要考察韩大仙的行医水平,让疗养院出块地方,他们疗养院只管收房租,还跟着挣提成,别的不管。
湛疗B说,我是行医出身,从不信那些东西,什么大师,骗子!
当时周围还有一些人,他们都对湛疗B好像惊世骇俗的说法有些吃惊,我采用激将法:“听说她很有功力,对攻击她的人会报复,你这么贬低她,没遭灾?”
“嗨!听兔子叫不种豆子了!我们院也有迷信她的人,还劝我,千万别说大师的坏话,不然你的嘴会歪。你们看,我整天说大仙的坏话,嘴歪了吗?这不好好的?”
湛疗B说着哈哈大笑,我们都下意识地看他的嘴,确实没歪。
有人说好,有人说坏,众说纷纭雾里看花莫衷一是。唉,看来人的口口相传,有着极大的不确定性,唾沫只是微小的液体,它却能淹死人,也能像金箔一样,把人涂抹得金碧辉煌。
我发现,从细处也能看出差别,信服韩大师的人,提起她时是“大师”;对她不屑一顾的人,提到她时是“大仙”。青岛人说“仙”字,尾音带着“儿”坠,说出来好像是“鞋儿”,使口气里似乎有嘲弄的味道。一字之差,褒或贬、尊敬或嘲弄,泾渭分明。
其实,韩大师究竟有没有超自然的法力,在某些时候已经不重要了,通过她折射出来的社会现象,围绕她身边而产生的形形色色人物的表现、反应,倒真能说明不少问题。
我还发现一个规律:官员们、特别是职务比较高的官员们,对韩大师人前人后迥然不同。有一次,我和一个局级领导在韩大师的酒店圣福宫吃饭,席间韩大师过来敬酒,这个局领导对韩大师恭恭敬敬,说:“大师近来好吗?”
大师春风拂面,牛唇不对马嘴地说:“你们都托我的福,我给你们带来了好运!”
“是,是,谢谢大师!”局领导低眉顺眼。
还是这位局领导,在一次以官员为主的酒席上,他见人们议论韩大师时语多嘲讽,好像桌上的气氛比较科学理智,他也说了一通贬低韩大师的坏话,例如她愚昧无知,如何心理膨胀得意忘形,使我恍惚觉得他前几天在韩大师面前俯首帖耳的样子,似乎是另外一个人。
听说,有不少政府官员私下找过韩大师,不仅仅是求韩大师为他们看病,而且对韩大师的指点仕途、测算命运等说法,也洗耳恭听言听计从。韩大师好像一块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我想,有时环境,能决定谈话的属性,褒和贬,只在刹那间。
无形无色无味、没有重量没有体积的语言,它分明又有着巨大的能量。
我想起在雨果的《九三年》里,海上小舟的一番对话,叛军司令死里逃生,本要为死去弟弟报仇的哥哥成了仇人的死党。我还想起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里面的一件凶杀案,被当事人分别叙述的扑朔迷离,连鬼魂也撒谎,语言的不可靠,语言的利己排他性,在影片里演绎得淋漓尽致。

身陷囹圄前后

按说,韩大师终于从地下到了地上,这回可以大显身手了吧?可让人大跌眼镜的是,韩大师仅仅在湛山“工作”了11个月,就卷起铺盖打道回府了。
我听到了几种不同的说法,一是韩大师确实没有行医的能力,公开挂号看病近一年,许多人满怀希望而来,垂头丧气而去;二是韩大师与市卫生局发生摩擦,称卫生局对她发号施令,造成干扰,她无法忍受“上级”的领导,宣布退出“收编”;三是后阶段有病人家属去湛山疗养院闹事,特别是家里死了人的,说是韩大师草菅人命,要追究她的法律责任,有的病人家属还在疗养院大院里哭天抢地,湛疗不堪其扰,提出了中止合同。
后来我又遇到过湛疗B,我询问真正的原因,他不屑地说:“她又不会看病,呆那儿干什么?”
我问起病人家属闹事,韩大师受到影响吗?湛疗B说:“她出入都坐高级轿车,还有保镖前呼后拥,谁能伤着她?”(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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