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的瘟疫(随想篇四则)

文 / 在海一方

2/21/2020 9:27:13 AM

贯彻执行

“贯彻执行”是一种外在强制,让被动接受者感到不舒服,因为人天性喜爱自由。有些不得不为的政策法令,人必须适应之。
说到具体方面,人则是要贯彻执行自我意志的,比如某种做人的原则,某种强烈的意愿等等。那么,当自我意志向外强推的时候会怎样?我琢磨一事的蹊跷:一个性情十分温和的人,另一个性格非常温柔的女士,为何却让人避之唯恐不及?观之,在他们身上有一种始终不变的东西在贯彻执行中,几十年如一日,韧性超强。一种纠缠着心理之结的观念,或说是一种被情感强化了的意识,强烈地对外辐射。其言谈不仅主题单一,内容也重复不变,表现为不厌其烦的叨叨。问其中一位:你在家对孩子也是这样吗?回答说不。对之:这说明你不爱我们。
某人因叨叨而遭嫌弃的事频频发生,劝其改变,曰:我凭什么要改变!这些拒绝改变的人大概是在模仿上帝,因为只有上帝是不变不动的“推动者”,是贯彻执行的最高发令者。
某人30多岁时的话题是:我昨天和张科如何如何,前天和李局如何如何,大前天和周处如何如何。好多年不见,年过50后再聚,他的话题竟一点没变。一桌酒宴下来,几乎就他一个人说话,把在座朋友刺激得直皱眉头。求神让他变变吧,哪怕往坏里变,也比这样有趣。
上帝贯彻他的自我,是为万有;这人贯彻他的自我,一己之有。显然,他也创造了一个热闹无比却极其乏味的世界,由张科李局周处拱卫着自我的神明。小说也会讲述张科李局周处,但小说何以有趣,因为小说表现人物,而此君只为表现自己。
歌曲偶尔复踏,尚且适可而止;人格复踏终生,“欲与天公试比高”?

平庸的瘟疫

人类精神生态有一片荒芜的区域,叫做平庸。这大片的区域有苦难而没有超越苦难的精神创造,精神创造力属于极少数人,精神风景属于极少数人。望去,平庸状态面貌单一。何以会有这种印象?因为一种普遍的共性最为明显,即:平庸者走不进深刻的精神景象,这一点也是导致平庸的根本原因所在。但就近观察,平庸者的人格结构也是各不相同、千奇百怪的。在这里,生命现象依然是令人惊奇的,你会看到不可思议的性格组合,个体的人总不失为神秘的生命存在。
不深也无法深,这一点几乎就是平庸的代名词,是本质性的特征。平庸者还有一些非常明显的共同点,如僵化、生硬、无趣、残忍等等。平庸者越是无力步入深刻的精神领域,就越是容易被观念所操控,扭曲自然的生命形态。比如,官本位的价值观在这些人身上根深蒂固,导致了严重的异化。以貌取人本是人的一种自然倾向,而在他们身上却已固化成一种文化标尺,完全窒息了理解自然生命的感性能力。观念上的僵化、生硬导致了交往行为的无趣和乏味。他们像是用既成观念编码的机器人,只知道执行某种不变的标准。这里说的残忍是一个特指,不是说某人心狠手辣,而是指一种普遍性的“观念”上的残忍,平庸观念曲解生命、扼杀精神,是对生命存在制造不公的魔窟。
对于精神生命而言,“不深”是造成平庸的根本原因,又是其主要表现。它有着先天和后天双重条件的影响,尤其是先天因素,几乎是无法探究的因素,暂不细说了。这个“不深”确实是致命的,我们看到一种奇怪的现象,有的人具有某种较好的艺术技能,如绘画和音乐,但其人骨子里却毫无艺术意味,只有技术。

复认

相遇指人的相遇,也指问题相遇,还指神秘的量子纠缠、心灵感应等等,多得无法言说。慨言之,相遇是人的福分或灾难、宿命或超越,是我们存在的无限可能。我用这个花哨的说辞,要谈的却是一个务实的问题,在学习方法上它叫做复认。
学习要转化为能力,或成为心理技能,或成为动作技能。就记忆来说有许多不同的状态,这里只说复述、复认、复作。复述是相当难的,这里指凭空想起,即能够基本默述或口述已学内容,就学生考试来说它是必须的,就成人阅读来说它是奢侈和不当的。复作主要是指动作技能,它是对学习技能的掌握状态,这里不论。复认是指那种再次相遇而想起的东西,它在各种记忆状态中是最容易的。复认对我们来说是最合适的,在经书和大量理论书籍的阅读中,要让复认发挥作用。这里是说一种动态的、灵活的复认。一本书之中有复认,多本书之间有复认,阅读与思考之间也有复认。
A.一本书中的复认:即相同内容的再现,如新约里有很多旧约的内容。它有重复的形式,但更多是再使用的形式,我们借此不仅可深化印象,也深化了思考。
B.多本书之间的复认:即不同的书谈到相近或相同的思想主题,或相反的思想观点。后者可称之为深化的复认,因为它给予相同的问题以不同的视角,把问题引向了更加广阔的领域。比如,加塞特的《艺术的去人性化》和弗里德里希的《现代诗歌的结构》谈艺术创作的“去人性化”、“去个人化”和“去实物化”等,而布斯的《修辞的复兴》和马舍雷的《文学在思考什么》则并不认同。
C.阅读与思考之间的复认:是指在思考或写作的时候所调动起来的记忆材料,这些材料不可能是原来的全貌,而大多是模糊的、片段的,甚至你已经把它忘了。但思考唤醒了它们。思考本身就是复认,是修正自己思想观点的广泛引据,或为某个想法寻求合理的支持。
其实还有一种更大的复认,即与某位先见曾说过的事相遇,某种历史言说恰巧让人在当下生活中碰到了,甚至不是巧合。有时候,复认像咒语一样灵验。

说话

说话的意图不免要传达什么,要传达自己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憎所爱。这样,在多数情况下,说话只是在“转达”而不是“表达”,言说者就好像一个中介角色,站在某个意思和某个听者之间,很像展品室里的讲解员。这是一个多大的陷阱!多少人陷在里面而不自知。
言说的目的不外表达,表达谁?自己。注意,听者也是一个需要被表达的“自己”,而不是一个完全被动的他者。“转达”式的言说不仅无视听者,也把自己弄模糊了。造成说话叨叨的感觉也与此有关系。何必追求这种费力的说法方式呢?想要有好的言说效果,应放弃这个正在说的“自己”,而关注那个正在听的“自己”,即表达他人。世上最好的表达是“我爱你”这句话,没有哪种言说能这样直接而生动地把“人”表达出来,也真正有力地把“人”确立了起来。
基督教从犹太教脱胎而出,几乎可以说是换了一种言说方式:把我恨你(律法惩戒世人)换作我爱你(神爱世人)。一个只让人害怕的上帝,肯定是个单调的家伙。如今中国的小神学家们是什么样的心理动机呢?很明显,他们也需要一个有爱的上帝,但却希望上帝偏爱(罗马书:神不偏待人),只爱他自己(他享有精神特权)。本人所熟悉的基督徒也有这个样子的。比如,把几个能看顺眼的人的聚会,说成是“何等的善,何等的美”,却不知道这样说话是何等的夸张,何等的不靠谱。小市民的自以为是,一变就成为基督徒的自以为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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