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杜帝
2/25/2020 9:12:07 AM
这是我未曾出版的《目击者札记》中的一篇,文章较长,分三期贴完。
我有个习惯,上了出租车愿意跟司机聊天。一般地说,出租司机见多识广,像是一个城市的流动观察哨,接触的外地人多,听到的对青岛的评论也最多,和他们拉呱,经常能获取各种有趣的信息。
这天,我要从青岛的东部到西部去吃饭,路途长,就跟司机聊了起来。这是个中年女司机,有40多岁的样子,面庞清秀,戴一副白手套,开车麻利。
我估计像她这个年龄,会是个“出租车家族”,和丈夫开一辆车,白天晚上轮班倒。在青岛,像这样的出租司机家庭不少。一问,果然是,她说老公开夜班,她跑白天。
正是黄昏下班的时候,路上塞车很厉害,我们遇到一个红灯就停老半天,我问她怎么不听广播,了解一下路况也好。
女司机说,她已经三年多不听广播了。我问为什么,她叹了口气,说:“自从葛晨离开广播电台以后,我就再也不听广播了。”
我装作不认识葛晨不了解情况的样子,开玩笑地说:“葛晨是谁?他有什么魔力,他一走你连什么节目也不听了?”
我看到女司机的脸红了,她盯着前面缓缓移动的车流,没说话。
我正有些尴尬,她突然开口了,声音低低地:“葛晨长什么样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他,但我每天听他的广播。那时候,我和我老公,还有几乎所有的出租车司机们,只要一天漏了听葛晨的《汽车俱乐部》,就觉得这一天少了什么,浑身不得劲。”
“为什么?”我赶紧接上她的话茬。
“葛晨对我们好呗!在青岛,谁也没有像葛晨那样,对出租车那么关心,替我们说话,帮我们解决了那么多实际困难。唉,三句两句也说不明白,总之葛晨这人太好了!”
出租车在沙沙地行进,我点上一枝烟,顺手把车窗往下摇了摇。
“说起来很滑稽,”女司机继续说道,“只要葛晨在《汽车俱乐部》里说的,我们司机都很信服,就是节目里的广告,我们也信,因为那是葛晨推荐的广告。”
我笑了笑说:“爱屋及乌。”
女司机好像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歪头撇了我一眼,继续说:“本来,我们最烦气广播电台的广告了,好几个频道,里边的广告铺天盖地,特别是卖药的,从早晨嚷嚷到深夜,很噪人。可《汽车俱乐部》里没有卖假药的,有推销机油的,还有加油站的,我和老公就专门买这些机油,专门到那些加油站去加油,为什么?那是葛晨推荐的,人家给葛晨的节目捧场,我就是绕路,也到那些加油站去加油,也算给葛晨捧场吧。”说完她笑了起来。
我问:“葛晨后来怎么不干了?”
“我们也不知道,反正老听他的节目,觉得他愿意为老百姓说话,估计是得罪了上层。有一次葛晨好多天没出来主持节目,我们一些司机就到广播电视局去声援葛晨,后来我所在的出租公司找我,说以后不准到广播局去支持葛晨,原来公司派人到现场记下了我们的车号。你说这是什么事儿!我们自发地去支持葛晨,又不是搞地下活动,你公司还用偷偷摸摸记我们的车号?还吓唬我们说,如果再去支持葛晨,公安局要找我们谈话,公司也要给我们记处分,扣分扣钱。”
女司机问我是干什么工作的,我含含混混地说是写字的,她说你这个活儿轻快,不用出力。我说轻快什么,你说的葛晨主持节目,看起来也挺轻快的,还不一样,说完了就完了?
她说:“葛晨不一样,人家是为我们主持正义。其实葛晨给出租车司机说话,他自己从来不炫耀,跟他应该干的似的。哎,我跟你说,那几年,我们出租车司机之间有个自发的协议,就是无论谁哪天碰巧遇见了葛晨,都不收钱,免费为葛晨服务,也好表达一下我们的心意。后来不少司机都遇见过,听说话声音是葛晨,就不要他的钱,你猜葛晨能怎么的?他说谁不要他钱就永远不坐他的车,把车费从前车窗扔下就跑。我运气太差了,从来没碰见回葛晨。”
我坐在边上突然想到了同事们的议论,我是老广播,跟葛晨是货真价实的同事,可是听说广播电视局有人上出租车冒充葛晨,无论到哪,司机全免费;还有的冒充是葛晨的亲戚,也享受免费待遇。
拉大旗做虎皮,葛晨在某些新闻人员眼里,成了省钱的道具了。
我笑了起来。
女司机不解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你们不了解,出租司机可不容易了,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大头都缴了租子,还有什么保险费、年审费、验车费,剩下几个辛苦钱儿,只能养家糊口。葛晨知道我们的苦处,他为我们批评上边,还不是为了让我们少遭点罪?我猜摸着,他干那个活也不容易,要不广电局一弄就不让他干了?好人难当啊!”
女司机停顿了一下,我看到她眼里闪动着泪花。
“葛晨主持最后一期节目,我正在路上跑车,听到节目里葛晨和听众告别,许多出租司机打进电话,挽留他,嘱咐他保重,人们在电话里哭得不成个,葛晨就劝他们,结果葛晨也哭了。我边听边哭,哭得一塌糊涂,车也没法开了。当时我车上有个乘客,是外地人,他看我哭得很厉害,就问怎么了,我说我不收你钱了,麻烦你下去吧。我也不能营业了,只好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哭……”
我去的酒店马上就到了,女司机突然住口,不说了。
我看见她用面巾纸迅速地按了按眼睛,然后长长地吁了口气,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唉,事情都过去了,说这些干嘛!那些天,我老公跟病了似的,天天说,心如死灰,心如死灰。从那以后,我们两口子都对广播失去了兴趣。”
我和葛晨是广播电台的老同事,1999年广播电视局从单县路整体搬迁到宁夏路,我们仍然在同一座楼办公,中午也在同一个广电餐厅吃饭。虽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我们的关系并不密切,只是限于见面时互相点点头,打打招呼。
葛晨中等个子,方头大脸,五官端正,满脸络腮胡子,不认识他的人会以为他是搞艺术的,画家或导演。2000年我在《青岛广播电视报》的时候,因为要介绍葛晨和他的《汽车俱乐部》,报社让我去搞大特写,我和他接触多了起来,参加了他们节目组织的活动,还经常泡在他的办公室闲聊。
后来大特写写完了,一个整版的篇幅,配一幅葛晨主持节目的工作照。
排出版样,我们的总编突然又不让发了,说是广播电视局的领导有说法,不能介绍葛晨。
这是什么事儿!
一次次地糊弄我们干活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费些劲,结果弄些无效劳动。在印刷厂的校对室,我郁闷不已。
放下校样去找总编,采访写作都费了些时间,局领导到底有什么说法。总编说,当初咱们定选题的时候,局里不知道,咱也不了解葛晨得罪了人,现在局领导不准发,咱们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下午葛晨下了节目,我到他办公室,我不好说太多报社的内情,只含含糊糊地说这个稿发不了了,把已经被枪毙作废的大特写版样送给他,让他留着做个纪念。
葛晨低头看版样,后来抬起头说:“大哥,我早就预料到今天这个结局。看来我是得罪谁了。”
我问他得罪了谁,有明确的人吗?
葛晨说:“怎么说呢?我既得罪了很多人,又谁也没有得罪。”
我不解地看着他,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葛晨声音有些低沉。“有些事你也知道,我从东北来,在青岛无亲无故,办《汽车俱乐部》没有私情可循,也没有恩怨要报。”
我知道,葛晨说的是实话。
当初青岛文艺台让葛晨办《汽车俱乐部》,完全是为了填时间空档,下午1点到4点期间,是电台最烂的垃圾时间段,收听率非常低。葛晨和他妻子调到青岛电台,领导也有意识给他们最差的时间,考验他们的业务和能力。
想不到,事在人为,葛晨竟然化腐朽为神奇,把那个最烂的时间段盘活了,广告量也扶摇直上,把个文艺台领导喜的,说这样的人多调来几个就好了。
我正在写的《目击者札记》是个纪实长篇,葛晨和他的《汽车俱乐部》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我为此特地采访了一些人,当然包括当时《汽车俱乐部》的知情人。
葛晨和妻子徐扬已经到了国外,剩下的唯一主持人就是古南了,古南本名叫魏东,小伙子个不高,圆脸。
《汽车俱乐部》垮台以后,树倒猢狲散,古南也离开了青岛广播电视局,到处打工,流浪于各个新闻单位之间,几年前《人民日报》的《市场报》在青岛搞了个《齐鲁纵横》周报,古南托我推荐,后来他进去了,那个报纸编得还挺像样,后来报纸又停了,据说是不符合中国新闻出版有关规定,报中报不能出独立发行版。《齐鲁纵横》停刊后,古南又转悠了其他报刊,好像都没干长。
我和古南多次在一起吃过饭,知道他喜欢喝酒,也有一定酒量,就约他出来喝酒,顺便谈谈葛晨和《汽车俱乐部》。这天,我们到了海天对面的“三宝荣”酒店,在单间里坐了下来。
我说,咱们在电话里说过多次,今天老哥找你,就是让你详细回忆葛晨和《汽车俱乐部》,从实道来,不管丑的俊的,好的坏的,酸甜苦辣,甚至包括葛晨和徐扬的缺点错误,你都说说,咱不是外人,也不要有顾虑,就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吧。
我们端起了酒杯,话题,自然就走进了他和葛晨、徐扬的《汽车俱乐部》。
我和葛晨是老同事了,葛晨是节目负责人、主持人,我和葛晨的太太徐扬,三人一起主持这个节目。可以说,整个青岛,我和葛晨认识最早,接触最密切,也最了解他。《汽车俱乐部》这个节目,从创办到解体,我是自始至终的参与者,见证人。
葛晨和我是大学同学,都是吉林艺术学院的,葛晨比我矮一级,他学的专业是“广播电视编导”。葛晨那时还比较瘦,留着长头发,风度翩翩。在大学里,我们两人知名度都很高,一反一正,我整天旷课,时不时还打架斗殴什么的,名字总在学校公布的“白榜”上。
葛晨学习好,肯用功,是学校的优秀团员、优秀干部,学校文艺活动的积极分子,“红榜”上总有他的名字。
在大学时,我因为爱好播音,经常被吉林省电台借去主持节目,而葛晨也被台里的文艺部看中,特邀他去客座主持文艺节目,我们惺惺相惜,就那么认识了,提到各自的名字,我们还为“白榜”“红榜”哈哈了一阵。
毕业后,葛晨如愿以偿地分配到了吉林省广播电台,继续在电台文艺部编导主持节目。他和徐扬就是在那时认识、接触、恋爱的。
葛晨是1969年出生的,比徐扬小一岁,徐扬当时是吉林省广播电台新闻节目的主播,未婚名人,两人不知怎么勾搭上了,爱得一塌糊涂,很快就结了婚,在单位里形影不离。
两个年轻人都有能力,也有活力,想好好在事业上发展发展,可我们国家的体制,就是那么回事儿,尤其是在新闻单位,这个你知道,上边管的太严了,编辑记者是戴着镣铐跳舞,你还能指望吉林广电局各一路?所以葛晨两口子就很郁闷。
葛晨想搞一个谈话类的节目,报了些选题上去,领导不批,说话题太敏感,容易出事;徐扬呢,尝试新闻播音的生活化,被领导批评为“不严肃”“没有党台的权威性”。反正俩人都他妈的有点郁郁不得志的样子,后来萌生了“外出闯一闯”的念头。
他们觉得南方沿海城市比较开放,看到厦门广播电台招聘主持人,他们就写信把个人简历寄了过去。此时是1995年夏天。厦门台提出让他们先过来工作一段时间看看,双向选择。
俩人就向吉林广播电台领导汇报了要去厦门台的想法,不料却遭到了电台领导的严厉批评,说他们不安心工作,想跳槽。葛晨和徐扬说他们仅仅是先过去“试试”,领导不耐烦地说,除非你们辞职,而且编制、工龄、待遇什么的也没了,不然台里不会放你们的。
长话短说吧,后来葛晨去了吉林省的《现代人》杂志社,当编辑,再后来他和徐扬一块辞了职,真到厦门去了,也不管什么编制不编制、待遇不待遇了。
听说他们在厦门台分别主持两档节目,很受台里重视,收入也不错,不过生活上不大习惯,那个地方几乎没有面食,顿顿糙大米,偶尔吃顿馒头,面也发不开,酸溜溜的。两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嘛,和我一样,吃不惯南方的多季稻。
1996年,两人一起闯青岛,刚来的时候还闹了笑话,他们两口子对青岛不熟,徐扬在城阳有个亲戚,两人先到了城阳亲戚家,提出到广播电台应聘,问亲戚青岛广播电台在哪个地方,亲戚不知道青岛台和城阳台是上下级关系,以为城阳广播电视局就是,说很近,出门不远。
两人就拿了自己的学历证明什么的,去了城阳台。城阳广电局的副局长李树河是播音员出身,对广播业务很熟,他看了葛晨和徐扬的简历,有些懵,葛晨和徐扬是堂堂的省台优秀播音员、主持人,怎么会屈尊到一个小小的区县级广播电台来呢?尤其是看到徐扬和葛晨那些全国级的获奖证书,什么“金话筒奖”“中国新闻播音奖”,更糊涂了,吞吞吐吐地说:“你们,真想到这里来工作?”
葛晨和徐扬怕人家不要,很急切地说:“我们愿意来这里,我们都很敬业,您放心!”
李局长说:“俺这里庙有点小,凭你们的实力,上青岛台都没问题!”
这回是葛晨他们懵了:“什么?你们这里不是青岛台?”
幸亏没签合同,不然两口子与城阳台订了终身,那可麻烦了,窝在那里,工资待遇又低,不毁了?不过,真在城阳台工作了,他们恐怕也不会有今天被撵走的下场了。唉,世事难料,造化弄人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