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杜帝
说说葛晨工作的事儿?那太多了!那几年,《汽车俱乐部》很火,不是我吹,整个青岛广播,好几个频道,多少档节目啊,收听率还没有超过我们的。我如果把《汽车俱乐部》的甜酸苦辣捋一遍,得说好几天。是啊,是啊,捡最主要的,简明扼要吧。只要我还记着的,随便说几句吧。
先说说出租车司机被杀害的事儿吧。
那是2000年的春天,噢,是2月27号,我记得特别清楚,印象太深了。青岛在那一天晚上,被流窜的歹徒连续杀害了三个出租车司机,另外还有一个被砍成了重伤。
第二天,葛晨在主持节目的时候知道了消息,我们的热线电话快被打爆了,司机们纷纷问怎么办。这车还敢不敢开了?葛晨反复劝他们,说我们的公安部门一定会想办法保障公民的安全,我们该出车还要出车,城市交通离开出租车会很麻烦的。
有出租车驾驶员打进电话,说其中一个死者是家里的顶梁柱,孩子还小,老婆没有工作,这个司机一死,全家的生活一下子没有了着落。那个人说着说着哭了起来,我看见葛晨也忍不住了,在说开导和安慰话的时候,在话筒前不住地擦眼泪,擤鼻子的时候躲开话筒,纸巾扔了一地。
他播音时忍不住哽哽噎噎。
下了节目,葛晨趴在办公桌上哭,他太太徐扬也在对面的办公桌上哭。
其实我心里也很难过,节目办长了,和出租车司机们也有了感情,但我不像葛晨两口子那样直露。我们三个人一个办公室,我在边上坐着,谁也没说话。
后来,葛晨和徐扬说咱给死者家属捐钱吧,他们就商量捐多少,最后定了3000元。
葛晨是个做事很有理性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有限,就想在广播里发动全社会来捐款,为三个死者家属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葛晨给公安局、出租车公司打电话,了解被害司机的情况,还做一些第二天节目的案头笔记。他养成了习惯,每天下了节目就是打电话,查文件,或者出去采访,闲不住。
第二天,葛晨在节目里介绍了三个死亡司机的情况,我记得一个叫王峰的,是一个替班司机,他老母亲80多岁了,双目失明,身体多病。女儿很可爱,上小学五年级。王峰的妻子单位效益不好,下岗好几年了。死亡的司机里,还有从农村来青岛打工的,两口子在青岛租的小屋住,孩子才2岁,老婆听到丈夫被害,接着昏倒了。
葛晨声音沙哑,在提到他们家里的困难时,葛晨向全市的出租车司机发出倡议,每人献出一点爱心,给他们捐款,建议把捐款送到出租车管理处,统一管理建账,送交死者家属。
我在边上补充说,葛晨和徐扬已经捐出了3000元,我也捐了钱。
说到捐款捐物,是咱中国的特色,新闻单位动不动就发动各级群众献爱心,什么癌症、火灾,农民生了三胞胎什么的。尤其是得白血病的,不靠新闻单位忽悠,就凑不起治病的钱来,我们成了忽悠中心,制造爱心的中心。其实,救助那些有特殊困难的人,本是政府的事儿,是民政部门或者社会慈善部门的事儿,关新闻单位什么事啊!是政府不作为,或者他们无能为力,就把这些事儿推到新闻单位身上了。
葛晨在广播里一发动,阿唷,青岛还是好人多啊,响应捐款的人老鼻子了,有10块20块的,有几百几千的,听出租车管理处的同志讲,那几天,他们处里没忙别的事儿,全在登记捐款去了。我们和有关部门、出租车司机代表一起去给死者家属送钱,那些家属哭得哎,说来世做牛做马,回报和答谢好心人。
这里边还发生了一个插曲。青岛有个叫李高令的出租车司机,是个很愿意帮助别人的“活雷锋”,省人大代表,他经常参与我们的节目,这次捐款,他提出了一个很好的主意:让愿意在出租车上做广告的厂家出钱,捐助那惨遭不幸的四个出租车司机家属。
是啊,我们知道,出租车后窗闲着也是闲着,贴一条小广告,时间不长,无伤大雅,厂家高兴,死者家属得到实惠,一举多得。
李高令到处跑,最后联系了一家商贸公司,他们在青岛经销意大利锅炉,商贸公司老总很想通过全市的出租车推出品牌,同意拿出4万块钱,这钱全部交给死伤者家属,出租车在后窗贴一条广告,一个月。
想不到好事多磨,眼看好事办成了,政府那边不行了。李高令光知道这是件好事,以为会一路绿灯,岂不知咱中国办什么事儿必须一级级审批。他那些天可忙坏了,好不容易说通了交警支队车管所,同意他们在车上做广告,还按要求向出租车管理部门写了报告,联系好了商贸公司,谈妥了广告价格,结果工商局出面了,说发布任何广告必须审批,出租车司机没有权力经营广告业务。这边还没协调好,物价局又来了,说你们的广告价格是依据什么定的,你们的价格不符合国家有关规定。
葛晨和李高令跑了这边跑那边,两人说话说的口干舌燥。
这时候,按倒葫芦起来了瓢,有的出租车公司领导提出来,说按惯例车贴广告,出租车公司应该有提成,不能白干。
把个李高令气的,说提你妈个逼成,人家司机人都死了,老婆孩子过不下去了,三家外加一个重伤,每户分不了几个钱,你们再割一块,还讲良心吗?
那些天,葛晨整天在节目里做政府部门的工作,其实就是忽悠,被逼的,感谢这个部门感谢那个局,弄得他们也不好意思继续发难。
其实,还是那句老话,世界上好人多,如果那些政府部门真要“依法办事”,那个广告根本贴不出来。
那个车贴广告终于搞完了,钱也送到死者家属那里了,我们终于松了口气。
谁知祸不单行,这时青岛又发生了一起杀害出租车司机的案件,这回死者家属直接就在节目里要求帮助,说你们节目影响大,再给发动一次捐款吧。
葛晨说,那样不太合适,我们不能一次次地要求听众捐款,人们的同情心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利用的;再说,老发动群众捐款也不是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们应该从保障体制上,或者更长久的思路上想办法。死者家属说,有什么办法?就那么一点抚恤金,在咱们国家,一条命不值钱。
伶牙俐齿的葛晨这回在节目里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地说,我们仅仅是一个广播节目,并不代表政府,有很多事儿我们无能为力,只能敲敲边鼓。
下了节目,葛晨在办公室里和我们商量,说要从源头解决问题,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最好能有一个长久的办法,保障出租车司机的生命安全,减少伤亡,起码,别让司机们成天担惊受怕。
后来葛晨提出由我们《汽车俱乐部》节目牵头,在社会上找厂家赞助,设立一个专项奖,专门奖励出租车司机,包括向公安部门提供线索的,向歹徒斗智斗勇的,用正气来压倒邪气。
哎,你别说,还真管用,这个“安全卫士奖”刚设立,就有司机在车上发现可疑情况,帮公安机关破了案。葛晨说,咱大张旗鼓地奖励,授锦旗,发奖金,在节目里表扬。
公安部门也很高兴,你想想,全市8000多辆出租车,如果每个司机都是“眼睛”和“耳朵”,什么盗窃的、贩毒的、抢劫的、打架斗殴的,很难逃过出租车的监督,这不是帮公安机关干活嘛!
我问古南,和葛晨一起办《汽车俱乐部》节目,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事儿,可以简单地说说。
古南沉吟良久,好像在斟酌着,我不知道他是因为要说的太多,为选择哪件事重要,还是有什么顾虑?
我说,你放心,我写的东西,只是尽量客观记录,没有虚构,更不会刻意褒贬什么,写完了,你可以过目。
古南有些着急地说:“不是,不是,大哥误会了,我不担心你写什么,怎么写,只是我觉得千头万绪,不知说什么好。唉,那几年,我和葛晨经历的事儿太多了。”
我说你捡最难忘的,刻骨铭心的,有意思的。
古南略带东北口音的普通话,既清晰,又仿佛缥缥缈缈,在我眼前闪烁着,像一条游龙,潜进了那些逝去的岁月。
古南说,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有一次我们节目接到一个热线电话,说一个交警被车撞了,刚刚被送到青医附院,葛晨让我到医院去了解情况。我赶到青医附院,询问了把受伤的交警送到医院来的好心出租车司机,也采访了刚刚赶过来的交警支队的同志。
被撞的交警是市北区大队的,民警叫张春健,小伙子1米8的个头,体格魁梧,刚结婚不久。当时他正在查一辆违章的吉普车,吉普车司机拿不出驾驶证,反而把车退了几步,朝张春健撞了过去,张被撞倒后拽住汽车,肇事车竟然拖着他跑了好几百米,张春健受伤很严重,撑不住撒了手,肇事车加大油门窜了。
我看见受伤的张春健浑身血淋淋的,情况很惨,就用电话在现场作了报道。葛晨听说肇事车已经逃跑,马上就在节目里说,出租车的司机们请注意,有一辆吉普车撞伤了交警逃窜,请你们协助交警寻找肇事车辆,我们随时在节目里报道寻找情况。
好家伙,《汽车俱乐部》这一广播,几乎全市的出租车都动起来了,一会儿在这里截住一辆,不是,一会儿在那里截住一辆,还不是。
葛晨就在节目里介绍那辆吉普车是什么颜色,什么车牌,还说平时交警为青岛的交通管理出了力,现在他们遇到了伤害,咱们不能袖手旁观,一定要布下天罗地网,绝不能让恶意撞人的歹徒逃走。
那真是一场老少参与的大搜捕啊,通报线索的电话此起彼伏,我估计肇事车就是插上翅膀也难逃脱了,那可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啊!
果然,那辆车被出租车司机发现在出青岛的308国道上,是一辆外地车,吉普车上还有大量的血迹。
葛晨在节目里说发现了车,出租车司机们一听,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赶到308国道,把个肇事吉普车围得水泄不通。
我也赶到了现场,发现来的出租车太多了,而且还有出租车在听到广播后不断赶来,整个308国道已经被出租车堵得严严实实。我马上在现场把情况告诉葛晨,说这里交通已经严重堵塞,请出租车司机们不要再往这里赶了。
后来才知道,逃逸的肇事车主和车上的人,是一个外地犯罪团伙,他们身上有好几条命案,是全国通缉的要犯。
说说我们的不足?怎么说呢?《汽车俱乐部》被撤,肯定是有原因的,我们当然有问题,和政府部门协调不够,过分关注出租车司机的权益,等等。其实,葛晨在青岛没有开出租车的亲戚或熟人,他不是为了自己,他太敬业,敬业得几乎失去理智。就说捅开出租汽车公司搞保险的黑幕吧,公司给司机买保险,挣提成,这是公开的秘密,已经存在好多年了,你葛晨看不下去了,就在节目里给捅开,人家公司能不恨你?
你听不明白?其实事情并不复杂,我简单点说,是这么回事:青岛的出租汽车公司要求司机们集体上保险,这样出租公司就可以拿保险公司给的代办费、提成费,这是行业里公开的秘密。不过,人心不足蛇吞象啊,有的出租公司为了赚更多的钱,就采取“两头蒙”的骗子策略,把一些出租车司机缴的保险费私自截留,如果这些出租车没出险,那么出租公司就赚大了,但是一旦这些车出事了,麻烦就来了,司机们以为车已经保了险,可保险公司并没收到这些车的保费。
后来只好打官司,有的司机一趟趟跑,出租公司一趟趟推,说问题在保险公司那儿,保险公司说保险是由出租公司统一办的,应该由出租公司出面办理。司机们蒙在鼓里,不知道问题卡在哪里,掉“空”里了,弄得焦头烂额。
葛晨接到出租车司机的反映,就调查,一次次去保险公司和出租公司,一泡就是一上午,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文件,终于弄明白怎么回事了,葛晨就出面做出租公司的工作,劝他们把钱拿出来,把保险费该退的退,该继续保的就继续保。出租公司听你的?还是推,把葛晨逼急了,就在广播里把这个事儿说了,好家伙,又捅了个马蜂窝。
司机们当然感谢葛晨了,《汽车俱乐部》好像成了出租车司机的娘家,司机们有什么事儿都愿意到节目里说说。葛晨后来还感慨,要是出租车有个工会就好了,司机们遇到困难,有工会给出面解决,咱也不用这么累了,净干些广播之外的事儿。
得罪了出租车公司,葛晨被领导批评,让他停职反省,出租车司机们在节目里听不到葛晨的声音,打电话问,我们只好支支吾吾。我和徐扬凑和一天两天还行,到第三天就乱套了,广播局对葛晨不出来工作没有明确说法,不少出租车司机就约了到广播局来请愿,说葛晨不恢复工作他们就罢工。领导顶不住,只好让葛晨出来,重新上节目。
葛晨重新上节目好了没有几天,又“旧病”复发,继续在节目里批评有关部门,还查人家出租车公司乱收费,说按有关文件规定,出租车公司不应该多头收费。你想想,出租车公司是个养闲人的地方,坐办公室,挣钱多,待遇高,全靠司机跑车交钱撑着,你动了人家既得利益,人家能跟你算完?他们和咱广播局领导都认识,有的关系还不错,葛晨势单力薄,只有吃亏的份儿。
后来葛晨又被停职检查,出租车司机们又去广播局楼下请愿,有一次来的出租车太多,从南京路到宁夏路,全被出租车给堵死了,司机们还扯着横幅。 领导火了:“越这样,就坚决不让葛晨上节目!”事情越闹越僵。
说起葛晨这个人,我们交通局的上上下下,对他真是,怎么说呢?可以说是又恨又怕吧?他办的那个《汽车俱乐部》节目,我们领导说了,各个科室必须收听,叫研究“敌情”,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一开始好多科室没收音机,后来领导让财务拨钱,全配上,下午,葛晨的声音就在我们办公大楼响遍了。
说实话,葛晨这小子主持节目还是不错的,说话有条理,许多出租车司机愿意跟他聊,我们虽然是作为“对头”来听的,可是听长了,心里也有一点喜欢这个节目了。
有时候,我心里很矛盾,从私下说,葛晨对我们的一些批评很对,作为政府部门应该虚心接受;可从官方的角度来说,我们必须和葛晨抵抗。有时候,听到广播里一些出租车司机跟葛晨很亲热,什么高兴事儿,困难事儿都跟葛晨倾诉,我们听了就有些嫉妒。你想想,我们交通局就是专管出租车的,下面有出租办、运管办、收费办等等,和出租车司机打交道最多,可出租车司机什么时候和我们说过知心话?没门!我们和出租车司机好像是死对头,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葛晨怎么得罪了我们?这个说来话长,反正是他老在广播里批评我们,领导很恼火。最典型的例子是海信立交桥收费的事儿。青岛市政府有个文件,建海信桥的时候,让青岛的每辆汽车每年缴2000块钱,属于社会集资,叫“青岛市道路建设基金”。青岛的汽车多,这钱归交通局收,你想想,一辆车就2000块钱,算算吧,多少辆车?到了年底,那钱,哗哗地往里进,我们交通局提留一块,那一块也老鼻子了,我们局里发奖金、福利,厚厚地,谁不高兴?哎,葛晨跳出来了,在广播里说,这个收费是有时间限度的,早该停了。这不是砸我们的钱柜子吗?
开始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在节目里提出来的,埋怨说司机辛辛苦苦,每个月要缴各种费用,每年还要缴什么道路建设基金,苛捐杂税太多。葛晨就说,有些费用该缴,不过那个什么道路建设基金,他要查查,看有没有法律依据。第二天的节目,葛晨就说他回去查了许多文件,找到了依据,那个道路建设基金应该只收一年,现在都两年多了,可以不缴了。
你说,葛晨这不是找事吗?我们收钱,碍你什么事儿!你也没有车,多什么嘴!他要是真有车,我们也可以给他免了费用,这倒好,给我们惹麻烦,办事没数啊。
他在节目里一说,出租车司机乱了套,纷纷往节目里打电话,骂我们交通局。后来葛晨专门到我们交通局来过,拿着市里的文件,找局领导质询收费的事儿。我们各个科室没给他好脸看,有的还朝他吐唾沫。
后来?停了呗!确实早过了收费期,葛晨老在节目里呼吁,三天两头敦促我们认真执法,你不停也不行了,众怒难犯,局里说算了,该不收的我们就不要收了。
2000年6月,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局里下达文件,按有关规定,青岛市“道路建设基金”停收。
从那以后,葛晨与我们交通局算是结下了梁子,成了我们“最不受欢迎的人”。
后来葛晨走了,听说是被广播局动员到外地去上学,反正是不让他们两口子上节目了,我们的领导很高兴,说:“天大地大不如党大,树高山高不如领导高。和政府对着干的人没有好下场!”(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