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瑶本
3/8/2020 9:01:44 PM
看了央视播出的中国汉字听写大会，我想起了60多年前上小学时认识的孟货郎。
孟货郎当时40多岁，高而瘦的身材，右腿有毛病，摇着拨浪鼓，挑着两只箱子一瘸一拐地走街穿巷。前头的箱子里是笔墨纸砚等文具用品，后头的箱子上写了四个楷书大字：“敬惜字纸”，是用来收集废旧字纸的容器，那几个字是请给我们上习字课的邵同章老师给他写的。他把同学们练字用完的废纸收集起来，展平，码齐，小心地放进箱子里。走路时遇见字纸，就停下脚步，把字纸捡起来，放到左手里，继续往前走。字纸集得多了，就放下担子，把字纸整理好放进后头的箱子里。
一听到那特有的“布隆冬”的鼓声，就知道孟货郎来了，大家马上围上来，有的买写仿用的纸，有的买“金不换”牌的墨，有的买毛笔，有的买字帖。孟货郎的东西好，还比集市上和文具店里的便宜，大家都争着购买。
一个姓戴的同学趁着孟货郎忙乱之际，偷偷地把一本《多宝塔》字帖拿回教室，没有付钱。一个姓徐的同学看见了，把这事告诉了邵老师。邵老师把小戴叫到办公室教育了一番，最后在他左手上打了五板子，叫他“长长记性”，并且要他马上把字帖还回去，还要给孟货郎赔礼道歉。小戴拿着字帖来到孟货郎面前，恭恭敬敬地把字帖放回纸箱，弯腰鞠了一个90度的躬，说：“孟叔叔，对不起，我错了！”哭得泪眼婆娑。孟货郎把小戴拉到跟前，给他擦擦泪，说：“孩子，叔叔不怪你。你喜欢这本字帖，说明你爱学习，爱写字。没有钱买，跟叔叔说一声，叔叔不要钱，送给你。”说着硬是把小戴刚送回来的字帖按在小戴手里。小戴不接，呜呜哭得更厉害了，这次流下的已不再是悔恨的泪而是感动的泪了。孟货郎说：“别哭了。你先拿着这本字帖，回去照着写字，几时写好了，几时再还给我，算我借给你行不行？”小戴见盛情难却，只好收下字帖，又向孟货郎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以后小戴天天照着字帖练字，我们一天写两篇，他一天写四篇。空闲时他找根树枝在地上写，走着路也用手指在空中划来划去。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写的字进步很快，半年后，成了我们班写字最好的几个同学中的一个。
一天，孟货郎又来了，刚好我们放学。他在校门前一棵大皂角树荫里看一本旧书。见我来到，他问：
“小兄弟，上面是个‘四’，下面是个‘正’，这是个什么字？”
我说：“这个字读罡（gāng）。你看的什么书？”
“《水浒》。天罡星是什么意思？”
“就是北斗星。”
我当时也在读《水浒》，就问他：
“叔叔，梁山泊一百单八将，你最喜欢哪一个？”
他说：“我最喜欢的是吴用。”
“为什么？”
“他识字多，学问大，有智谋。就拿智取生辰纲来说吧，吴用设了一个计，就不费一兵一卒，生辰纲轻松到手，这得顶多少兵马？要是叫李逵抡着板斧去取，那得死多少人？还不一定能取到手。”
我又问：“叔叔，你的腿怎么了？”他见同学们围过来一大群，就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娓娓地道出了他往日的辛酸。
原来他七岁的时候刚上一年级。星期天上山割草，不小心被草丛里的一条毒蛇在腿上咬了一口，他忍着痛跑回家。他爹一看不好，拾起割草的镰刀在伤口处一横一竖割了个十字，连忙用手挤，用口吸，把含毒的血吸出来。总算抢救还算及时，命是保住了；可是镰刀没有消毒，伤口感染了，于是到处求医治疗，直到半年后，伤口不再红肿，慢慢地收口结痂。但不知伤到了哪根神经，从此留下个走路微瘸的毛病。本来家里就贫困，因为治病又欠下了一屁股债，从此学也没法上了。他挽起右边的裤腿给我们看，脚踝上方有一个闪亮的疤。
他又说：“失了学，我哭了好几天。心里想：战国时出了个孟夫子，是个大圣人。唐朝出了个孟浩然，是个大诗人，他的‘春眠不觉晓’谁不会背？我也姓孟，可是我失了学，成了睁眼瞎，给姓孟的丢脸了。我不甘心，趁闲散的时候自学了几个字。”他指指眼前的书，“这不，能看《水浒》了，可是还有许多字不识。”他又指指我，“不怕你们笑话，刚才还请教过这位小兄弟。同学们，你们可千万要好好读书，多识字，像梁山上的吴用那样，将来做个文化人。”孟货郎的话像春雨对于禾苗一样滋润着我们的心田。
我又问他收集那些字纸干什么。他说：“字是圣人（这个圣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指传说中造字的仓颉）造的。字纸掉到不干净的地方，就是对圣人的不敬。字是有灵性的，上千年的文章，只要用字记下，到今天还能读出来，你说圣人创造的字多么了不起。我把收集来的字纸找个干净的地方火化了。《水浒》上武大郎去世后不是也火化了吗？”
听说过林黛玉葬花，今又闻孟货郎葬字纸，同学们都感到新奇。
他继续说：“不敬惜字纸是罪过。我的一个邻居上茅房拿字纸擦腚。他养了三个儿子，没有一个识字的。不管老师怎么认真教，就是学不会。几年书读下来，斗大的字不识半升。你说这是不是报应？圣人造出的字，不是谁爱识就能识，要祖上积德、本人有才才行啊！”说得同学们毛骨悚然。
长大了才知道，这话虽然言过其实，却另有一番道理：从敬惜字纸到敬畏文字，敬重文化，敬爱文明，是中华儿女必须做到的。
卖完文具，收起字纸，孟货郎挑起担子，哼着小曲，一瘸一拐地向远方走去，纸箱上“敬惜字纸”四个大字在我们眼中晃来晃去，老半天都看得见。同学们听了孟货郎的话，读书识字更加努力了。
2013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