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知生
3/8/2020 9:06:17 PM
古往今来,芸芸众生每日例行的吃、喝、拉、撒、睡五项中的拉、撒两项,虽然是废物后处理,但也是最割舍不掉的。此事因地而异,或称之为“大便”“小便”,“拉抔屎”“撒泼尿”,或称“上厕所”“出恭”“解手”等不一而足,虽然称谓不一,办的事情都是一样滴……办这种事情的场所,现在教科书上统称为“厕所”,在大一统的用拼音字母标注汉文的国家,厕所墙上又统标为英文“MENS”,在男女有别的两个出入口又分标为“MEN”“WOMEN”。有的还很有艺术感染力;分别画有一个穿长裤、短头发的和一个长头发、穿裙子的图像在墙上,代替了那两个英文单词。不过几乎所有的图像都不大显得弱小无力,令许多来“方便”的过路便客们在门前踟蹰再三,不敢贸然闯入任何一间。有经验又不太内紧者,站在门前装作看景恭迎后来方便者,然后分类随之鱼贯而入……
在齐鲁大地,人们将身体处理腌臜东西的地方其置其于房屋的西南角上,这样,夏季刮东南风,冬季刮西北风,对正房的影响都微乎其微,其名称多称为“茅房”。而在东北三省的林区,人们因物制宜,又称其为“茅楼”。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前,在南方江浙一带城镇的大街小巷里,又有“大位”“小位”之分,和千家万户的袖珍坐器“马桶”之秀。由于生计的关系,阿拉(上海方言自称:我)曾由北至南纵贯华夏数省,奔波多年,阅历诸般许多轶闻趣事,摘撷数则,供人们茶余饭后打诨消遣……
在山东半岛一带,人们习惯称厕所为“茅房”。其含义所指,可能与远古以来人们用山草苫盖厕所的顶棚有关。此间百姓除有上茅房之说外,还有称大、小便为“解手”一说。在华夏大江南北的许多地方,也有这种称谓。为何不把拉屎、撒尿直接了当地称之为“解腰带”,而要文绉绉的称之为解手?这里边还有一段历史上发生的典故:明朝永乐年间,山东滨州唐赛儿聚众起义,一路东去连下青州、临朐、即墨、诸城、莒县等地,沿途各地农民也都跟着造了大明王朝的反。永乐皇帝闻报,急忙派出重兵围剿起义军。赛儿寡不敌众,起义被镇压了下去。兵火过后,生灵涂炭,广大乡镇十室九空,凋敝不堪。明王朝为了恢复战乱地区的经济,从云南、贵州一带地区迁移大批土著居民北上山东,来弥补这些战乱州县的缺额。这些世代生活在南方深山密林里的人们,都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园,抵抗情绪非常激烈。官府怕移民们一路上逃跑,便把被迁人口编排为伍,每人手腕系一条绳索,数十人、上百人拴在一条条粗棕绳上,沿途由士兵看押北上,犹如犯人一般。路上不断有要大小便的,为了说话简便不啰唆,绳民一喊“解手”,押解者便给解开绳索,解放者拉撒完事以后,归队拴上继续行进。大批移民多批次浩荡北上,沿途经过许多城镇码头,当地百姓听到这种无奈无助的说法既感新奇,又稍感些许悲凉,出于同情,以后也称大小便为“解手”了。此种称谓既文雅、又隐讳,可谓是此项“活儿”的上乘说法,所以历久不衰,延绵流传至今……
居住在东北大小兴安岭、长白山广袤地区深山老林中的人家,称厕所为茅楼。“茅”确有物,为山间茅草,“楼”就不实,经常所见仅为一间一米见方,高不过两米的或木、或草、或土的简易房。“文革”以前山区人少,人们住的稀稀拉拉,很多人家连简易的茅楼也不用,内紧时随便在房山头、屋后边、猪圈里或树下拉撒完事。碰上来人,一声咳嗽就可会意。完事后闻味跟踪而来的猪、狗,便一“分”了之,不留痕迹,历久如此。
一九六六年冬天,轰轰烈烈的“文革”正在“斗、批、改”阶段,地处长白山深处的吉林省蛟河县黄松甸公社前河大队第十生产队,上级派来了一位心红眼亮的政治队长王志民(人民公社初级单位生产小队的官职为:正官为政治队长,副职为生产队长。记好了,别忘了!我现在在电脑中打字,就没有这些公社时期的词汇了,要现拼,看来以后也要文物保护了!)。他上任伊始,在“破四旧、立四新”的深刻领会上就有新招:一改十队广大贫下中农老少爷们长久以来没有“茅楼”蹲的严酷现实,在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又一个可以申请专利的名称,是文革时期对小队队部的时髦称呼)门前的小道旁,用木板边皮钉起了一座一米见方、上没有顶、下没有底的正方形正宗“茅楼”。在茅楼里边的横担上,铺垫了两块木板做踏板,踏板下面便是四面透风的粪坑。当人们进入这方“立四新”的立竿见影产物茅楼中蹲下方便时,要不断的“哈唬”(驱赶意)着从四面八方闻味而来“会餐”的猪、狗等生灵们,以免发生拱翻茅楼的动物大战。
这位锐进的革新派政治队长大人,在“立”茅楼这个“新”后意犹未尽,又在这方独一扇的茅楼门上用敬写最高指示和标语口号的大笔用力一挥,出现了“男女通用”四个醒目的大字,彻底解决了男女同上一间茅楼的思想嫌疑。 这回方便喽!自从有了这间男女通用的茅楼,人们每晚例行开会时,再也不用为肚子里发紧而四野“撒眸”(寻找)着找地方方便了。时日一久,要方便的人们只要听到茅楼里传出人类的怒吼声和猪、狗等动物的撕夺争抢声,就知道茅楼里已经先入有主了……
改革开放以后的八十年代初期,我曾经去过浙江省绍兴数次。这是一座享誉华夏的数千年古城,也是一座世界闻名的历史文化名城,在走马灯似的朝代更迭上,还几次成为偏安一隅一些小国的国都。史前时期的大禹、春秋时的越王勾践、大臣范蠡、美人西施、东晋书法大家王羲之、南宋词坛高手陆游、清末女中剑侠秋瑾、五四新文化运动旗手鲁迅,似乎都与这座山清水秀、小巧玲珑的江南水乡山城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关系。
我去的时候生不逢时,正赶在十年浩劫以后彻底砸烂了旧世界,还没有建起新世界的尴尬年代里。但见大通学堂前的府山上杂草丛生,越王台上的高大牌楼被造反派“造化”的斑驳陆离、破烂不堪。据传从山东琅琊海畔(今胶南)飞来的飞来峰上下,碑、亭、塔、庙、池水和石壁上的众多石刻,也被人们团弄(糟践)得乌七八糟,一片狼藉。山脚下的庙宇大殿里,机器轰鸣,人声鼎沸,一派“抓革命、促生产”的繁忙景象。小城南隅陆游题壁《钗头凤》的沈园,也是门庭破旧,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将军把门,院里蒿草蓬蓬,堂上蛛网上搭下挂。所幸古城中心十字路口——轩亭口上秋瑾就义处的孙文碑,好歹由铁栅栏护住,还没被败家子们“破”掉。
怀着许多的敬仰、向往、好奇和荣幸,我下榻于轩亭口左侧东后街的东湖旅馆里。这是一处具有浓郁南方特色的砖木结构老式二层楼房,廊檐探出,遮挡风雨,回廊环绕,下面有一个个可以养鱼、看花的四方天井,据说四九年之前这里是绍兴闻名遐迩的什么里妓院。这里的门窗和木地板都用紫檀色的油漆厚厚封锁,显得古色古香,在绍兴城内可属上乘。惟一遗憾的是,偌大的一个旅馆内,竟没有公共卫生间,而按江南习惯,在各间客房内的门后边,放了一只枣红色的油漆木桶——马桶。这种江南著名的大小便坐器,就是房客入住后的“方便”之所。如此方便,着实愁坏了许多北方客:本来内紧得很,但一蹲上马桶,得!愣是方便无影无踪了,待一下来,硬是又憋得慌了……
我们一行数人住下旅馆以后,意料不到方便成了一件揪心大事,无奈之下,只得上街去找方便处。东湖旅馆附近的小巷内,有几处墙上标有“上前一步”的小位,何为“小位”?说来也是新鲜:这是一种临街沿巷在墙脚下砌起来有二十公分的矮池子,池中或放马桶,或通下水道。这是南方一种典型的男尊女卑的产物,它只许男士上前一步尿,而不许女士上前一步蹲的简易厕所。为何说它只许男人上前一步“站”却容不得女人上前一步“蹲”?因为男人站上去是面壁而尿,岂管他身后道上的车来人往!如果女人上前一步蹲,就有“面壁”和“面人”的尴尬处境了。用今天的时髦词来说,这也是当年南方一些城镇的一道亮丽风景线吧。
北方客找到可撒泼的小位,站着确实是个尿得淋漓痛快!但是大便怎么办?还是憋得慌啊。既然有小位,就能有大位。我们再往远处寻觅,果然在城后街、府前街、人民路上找到了几处“大位”。大位的玄机如何?有没有什么洋景?却见粉皮墙、小青瓦的一长列房子内,有戴着红袖标的卫生管理员专职监理,在大位的入口处,横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摞着几打迭好了的粗糙竹手纸,另有一只小竹筐,每位进入大位者主动把五分硬币或纸币投入其内。手纸用多少自己随便拿。
大位房是大通间,就和八十年代以前常见的大通铺旅社一样。贴后墙下面是粪坑,上面用木板向前倾斜封盖着,最前面人蹲处砌起一尺左右的矮墙,墙上铺一条油漆的铮明瓦亮的椭圆形木方,就和北方庄户人家的炕沿一模一样,不过比北方的炕沿漂亮!所以被我们戏称为“炕沿”,进这种大位方便,也就称之为“蹲炕沿”了。炕沿前的地面上,被红袖标打扫得干干净净,灰尘不染,紧贴炕沿的木盖板上,按人所蹲的间距,开了一个个刚能栽进屁股去的圆洞,供人们按部就班的就位。各就各位后只见操着越语的本地人蹲在炕沿上或吞云吐雾的抽烟,或天南地北的唠嗑,或悠闲地看报纸,一个个悠哉游哉,好不自在!在今天连喝酒、看蚂蚁上树都是文化的宽容天地里,绍兴的大位一景,也可谓“蹲炕沿文化”吧!
这么好的宽松环境,这么妙不可言的艺术享受,可又苦了我们这些北方客。 怎么能这般说?原来山东人的传统习惯是单独小便还可以,如果大便,就非要带出小便来不可!绍兴的大位抠得木板洞,刚够搁上个屁股的,根本没有小便的地儿!如果要强尿,那也只能往自己的鞋上泚(ci)了!所以有三样后果在警示着,尿,是万万泚不得的;一是玷污了自己的鞋袜,二是有那么多的“蹲友”在互相监督着,三是红袖标把属于他的这方小天地打扫得如此干净,岂能容忍如此大胆之徒蓄意破坏?我们这些看着“炕沿”不敢蹲的内紧者,只好唯唯而退,转而跑到运河客运码头,总算找到了新式的现代化厕所,完成了每天必办不可的大事……如果用江青(诸城方言的儿话语念青qing为聪conger)老家的诸城方言来说,就是——岑囊cen’nang(亲娘),抓zhua(咋)上个茅房还要这样难啊!
绍兴小城每天早晨的六至九点,多数是雾气笼罩的天下,整个一座枕水城区,都遮掩在如丝如缕的霭霭烟雾中。这时站在旅馆的阳台上或嶯山、府山的阔叶树下,便会听到全城一片“噼噼啪啪”的刷马桶声。在大街小巷上近观,可看到人们先用粗竹批子把粪团打碎,倒进下水道的铁箅子内,再用细竹批子将桶冲刷干净,然后放到马路沿子上或墙脚处仄楞着晾干。大约在十点钟以前,各家纷纷将马桶收回屋内。这时如果上街,你就不必担心走在大大小小的马桶阵中,一有不慎碰翻某家的便器,而强挤笑容向主人赔不是了。
纵观绍兴城中心的古运河两岸,早起也是马桶的天下;滨河两岸的人家早起后,把马桶拎到河岸的青石板上,城郊生产队的菜农们用竹竿撑着水泥船,沿河岸收粪。船夫们将船傍岸缓行,把一个个马桶中的粪尿倾入大舱内,从前后小舱中舀出清水,把马桶冲刷干净后再放回原处扣翻晾晒,天天如此……
一条“突突突”冒着黑烟的运河小火轮,后面用缆绳拖拽着两条载人的竹席乌篷船,由绍兴古城北门内的萧甬运河码头上向西驶去,这就是鲁迅杂文中传说的行驶在运河中的乌篷客船。肮脏、恶臭、飘着一层垃圾菜叶的河水随着城区的远去,水质也逐渐清澈干净了起来。坐在船面板上,两腿插到水中随船行进,感受着温暖水流的爱抚,北方汉子们心中泛起非常的惬意与知足。 回到舱中再花上两角钱,就可以一路听到地道的地方戏——越剧,当然是拉乡赶圩那种一拉一唱夫妻作坊式的剧团。两角钱的船票,班轮很快把我们送到了离绍兴十五里的东浦——当时的东浦公社。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江南水乡古镇,历代以来据说很是出了一些显赫人物,当然我们无暇去深入探究,当代史上单说一个孙中山麾下的主力干将徐锡麟,也就足够令人炫目的了。
小镇中心是一条流水行船的古河道,河两岸是麻石板铺砌的堤岸,柱柱船桩石排列两岸,系揽着条条小乌篷船向岸上人们兜售菜蔬等农副产品。不足二十米宽的河面上,高高拱起五六座单孔浮雕护栏石板桥。河两岸,顺河排列着古色古香看上去有些破旧的年代久远的老房子,多是小瓦盖顶歇山长檐遮街的开板式店铺,那些雕刻精细的窗龛隔扇,楼梯扶手和桌椅板凳等老式南木家具,无不在向人们昭示着这里曾经有过的兴盛和繁华。
八十年代初期的东浦小镇,已经沉沦得和江南其他城镇一样,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了。每天天刚一放亮,四外的小船就摇进了镇里,接着从船舱中搬出一筐筐新鲜蔬菜、鲜鱼活虾、鸡鸭皮蛋、豆制品和卤菜,就开始迎来了拎着竹篮子的顾客。同时迎河而对的两列店铺,也“吱呀”作响地卸下一块块沉重的木板,开始对熙来攘往的赶早市人们营业。八点一过,镇河上除了一簇簇的青菜叶和石板路上杂沓的烂泥脚印外,卖菜的小船和提篮的买菜人都已经走得无影无踪,就连赶早市喝早茶的人们也散了场子,围着蓝漏花围裙的茶馆老板娘,正在打扫桌子上的瓜子皮和泼人们喝剩下的茶根……
由镇河中心,有条条石板小路通向镇外,许多人家的石板养猪栏就在路边。 在每家猪栏旁边,都有一口大陶缸,深坐土中,缸上横放一块木板或竹排,四外并无遮挡。这个大陶缸,就是那里人们的厕所。在缸侧,都有一些六寸多长的细竹片堆放着,地上丢弃着一些人们用过、沾了粪便的竹片,这就是当地人使用的“手纸”。
东浦离着浙江名山四明山区很近,到王羲之当年写《兰亭序》的兰亭镇不到二十里,那里毛竹很多。就是东浦许多人家,房后西北角的人工堆土上,也多有栽植兰竹的,讲究的是风水。那里人们就地取材,利用这些廉价的自然资源来做手纸用,真可以说是工夫过硬,不怕利刃。我在东浦的几天里,始终没有胆量来一试这种勾践、范蠡、西施当年可否用过的“手纸”?
二十多年间,弹指一挥,倏忽过去了。每当想起当年有幸“上茅楼”“蹲马桶”“上小位”“蹲炕沿”“骑大缸”的精彩经历,便忍俊不禁,绘声绘色地讲给邻居朋友们听,由此也勾起了对华夏各地山水和风土人情的深切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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