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公开的采访内幕:黄岛大火(连载·上)

文 / 杜帝

3/8/2020 9:10:30 PM

青岛引起世界注目的事儿不多,可能黄岛爆炸大火算其中的一件了。
当时油库遭雷击发生大火,后来又连续爆炸,大火燃烧了四天三夜,在救火中共有19人死亡,其中消防官兵15人,油库职工4人,另有93人受伤。
新华社、人民日报等新闻媒体连续刊发各种救火报道,青岛媒体更是不遗余力地介绍救火英雄,全市还掀起了向英雄学习的热潮。
我是第一批赶到火灾现场的记者之一,从头到尾,我目睹了整个黄岛大火的燃烧和熄灭的过程,采访了解了有关单位和人员,手里还有一些鲜为人知的资料。
我一直想写一本黄岛大火内幕的书,动机源于试图对黄岛大火报道文章的“拨乱反正”:因为那些公开发表的连篇累牍的文章,只是从“救火”的一个层面来介绍黄岛大火,只是在“歌颂”的终极意义上叙述过程,这也是咱们国家建国以来新闻媒体的“习惯”,对天灾人祸很少做自然、客观的报道,在弘扬革命英雄主义为主题的笼罩下,人们从这些正面报道中获取的信息量太少太小,我就想把那些报道中明显缺失的东西,以“全景式”的视野呈现出来。
例如报道文章从未提及的:起火后的救火措施是否得当,为什么会引起第二次爆炸,为什么救火时找不到油库结构的档案材料?还有人心惶惶的全岛大撤离,一些战场上的逃兵等等。
当然还应该披露这次火灾爆炸造成的直接和间接损失,原油喷溅泄露造成的胶州湾污染等等。
可想归想,为挣钱吃饭而忙碌的日常新闻宣传使我抽不出大块的时间,文章写写停停,最后竟彻底扔下了。
其实,干扰不仅来自外部的工作,更主要的是来自自己本身的原因,我沉溺于“活着”的庸俗乐趣中不能自拔,一直没能静下心来走进黄岛,更没有心思靠近那场大火。
当初写作的冲动渐渐沉寂,厚厚的采访资料也落满了灰尘。那本黄岛大火内幕的书,恐怕也是一个梦影。

为了写纪实长篇《目击者札记》,我翻出了当初采访的资料,发现其中一摞稿纸,竟然是我写的未完成的书稿。
开头一段是这样写的:

1989年的中国是让人难忘的。春季的学生反腐败,初夏北京天安门广场的戒严。六月的南方浙西发大水,横扫村落若干;进入七月,四川重庆洪水肆虐上千人死亡,随即巴唐大地震,哀鸿遍野;七月下旬,东北洪灾又起,处处决口,黄水泛滥……就在人们为大自然的报复忧心忡忡,全国流传“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而万念俱焚心如死灰时,一个球形闪电从天而降,在8月12日上午9点55分,击中了黄岛油库5号油罐,引起爆炸起火。
灾难的降临非常迅疾,出人意外。
在黄岛油库爆炸起火之前,人们对黄岛并不了解,山东以外的人们很少知道这个黄岛位居何处。的确,这个面积仅5点4平方公里的小岛,名不见经传,及至新闻媒介在国内外报刊、电视、广播上汪洋恣肆地发布黄岛失火、抢救的信息以后,人们才对“东方瑞士”青岛身边的一个姊妹岛——黄岛,予以了关注与了解。
从燃起大火,新华社每天发布黄岛油库火灾的抢救情况通稿,黄岛一时成为国内外瞩目的中心。
黄岛与青岛隔海相望,2点26海哩的距离造成“青黄不接”,惟有从日本买的几艘淘汰旧拖轮,“突突突”慢吞吞输送着人员往返。青岛设在黄岛的开发区因为交通阻隔,建了若干年仍然像个半身不遂的病人,欲活不爽,欲死不能,苟延残喘。
这次爆炸是相当惨的——两个储量为两万吨,三个储量为万吨的原油罐被付之一炬,有19个人葬身火海,近百人受伤。燃烧的大火持续了四天三夜,火焰高达三四百米。
在青岛市区的楼上隔海相望,火光和浓烟遮蔽了半边天空。胶州湾涌进了大量泄露的原油,造成大面积的污染。事过半个多月,在“亚洲夏威夷”——青岛第一海水浴场游泳的人还寥寥无几,仅有的几位游泳者上岸后,得耐住性子反复用汽油或松节油搓掉沾在身上的黑色原油块。
因大火造成的工厂和居民停电、停水、停工、停产,被烧毁的20多部消防车、油库周围的几十座楼房,还有损失殆尽的海滩养殖……仅仅是直接损失就达数亿元人民币。
这次油库的爆炸能不能避免?这次事故是无法避免的天灾还是人祸?为什么第一次油库爆炸后四个多小时,又出现了造成重大人员伤亡的第二次大爆炸?另外,与爆炸的五个油罐相邻仅隔几十米的黄岛油库二期工程——崭新的六个五万吨级的油罐,何以万幸地没有爆炸?与黄岛油库仅一墙之隔的青岛港务局油港码头有大小油罐21个,竟也奇迹般的幸免于难,这又是得助于什么呢?
再问,如果上述这些棋子般紧挨的油罐一旦爆炸,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亚洲是不是会诞生一座庞贝城?……

现在我看到上述一段文字,已回忆不起当初写作时的心情和感觉,看那些字迹,仿佛有些陌生,可我知道稿纸上的字确是我16年前一笔一划写下的,提纲庞大,列了若干章节,那些分标题如“大逃亡”“死难者”“救命的北风”“诘问与反思”“废墟下的拷问”等,下面还有细节提示,煞有介事。
我惊叹时间的流逝,惊讶人脆弱和不可靠的记忆力,面对那些洋洋洒洒的文字,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觉,同时心里暗暗为自己不自量力忧国忧民而汗颜:你一个人微言轻的记者,即便是当时写了“全景式”的大部头报告文学,又能怎么样呢?谁又能给你发表和出版呢?即使是侥幸发表或出版了,谁又会在颂扬英雄的震耳欲聋环境里倾听你微弱的喃喃自语呢?
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坐在电脑桌前,我不由得看了看墙上悬挂的“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书幅,许多年了,那书幅字迹已经灰暗,纸张发皱发黄,摇摇欲坠。旁边是一幅朋友送的“难得糊涂”,我虽然知道那是仿郑板桥的膺品,但装裱精美,红木镜框古朴典雅,衬托着字符笔触愈加稚拙遒劲。
糊涂啊,也是一种境界。往事如烟,烟消云散,我这里写下的,已不是当初设想的全景调查,只是记录一些当初经历和零零碎碎的见闻而已。

起火的这天上午青岛乌云笼罩,雷鸣电闪,大雨倾盆,很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骇人气势,油库被雷击起火后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胶州湾东畔的青岛市民清晰地看到了黄岛上空黑色的烟柱,也听到了满街凄厉的救火车警报声,虽然知道黄岛油库起了大火,但并不知道火灾的规模,更没料到大火会烧了四天三夜,还烧死了那么多人。青岛的市民们“隔岸观火”,议论纷纷。
电台新闻部的电话响个不停,询问消息的,报道情况的,同行之间互相打探的,还有宣传部的报道通知,各路信息纷纷涌到办公室来。
宣传部除了电话通知,还附带着传真,告知青岛去黄岛的轮渡已经封闭,除了运载消防车,任何人不得上岛。传真还要求新闻单位统一报道口径,对黄岛大火一律不得擅自报道。
下午,燃烧的油库又一次发生巨大爆炸,滚滚浓烟几乎遮蔽了整个胶州湾上空。
第二天,新闻单位的采访人员终于被批准可以上岛了,我和同事徐磊以及电视台新闻部副主任王亚明、摄像记者等人一起坐轮渡奔向黄岛。
此时的海上,全没有了平时蔚蓝的波涛悦目的风景,从黄岛滚滚而来的黑色浓烟四处弥漫,我们在海上感觉呼吸困难。我脑海里是广岛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景象,轮渡像一叶孤舟,缓缓移动在死神张开的巨大黑色翅膀里。
爆炸的油库离黄岛轮渡很近,仿佛近在咫尺,我们清晰地看到了黑色浓烟里红色的火舌,正上下翻腾。我知道从青岛来的人心里都在打鼓,忐忑不安。
黄岛的空气除了呛人,还有战争降临的紧张。
我们一下轮渡,就看到了公路上是惊惶失措的老百姓队伍,他们脚步匆匆,像逃荒一般,提溜着大包小包,浩浩荡荡向黄岛西部走去。也不知道来了多少辆消防车,我们满耳朵都是救火车的警报声,奇怪的是,警报声不绝于耳,眼前却看不到救火车的影子。我猜,这些救火车都是从黄岛陆路进来的,被黑烟笼罩,我们看不到车影。
黄岛宣传部来接我们的面包车行走困难,在川流不息的老百姓队伍里不断鸣笛,走走停停,我们急得够呛。
我问黄岛宣传部的小韩,“我们去哪儿?到油库现场吗?”
小韩说:“我们已经接到上级通知,新闻单位的同志今天就不到火灾现场了,先安排住下,明天再说。”
电视台的摄像说:“不到现场?那我们来干什么?我们就是要拍现场画面!”
小韩从前座回过头来说:“现场?昨天下午刚发生爆炸,死了不少人,非常危险,周围已经戒严封闭了,你们到了也进不去。”
一听说爆炸,还死了不少人,车上的人顿时鸦雀无声,我打了个冷噤。
我问:“我们住在哪儿?”
小韩说:“你们住离火场远一点的政府宾馆,那儿安全些。”说着,他指了指我们正经过的一座楼房,说:“这个友谊宾馆,原来是胜利油田的招待所,现在成了临时救火指挥部,这儿离火场近,虽然很危险,但指挥起来比较方便。”

远离火场的黄岛宾馆也成了另一个救火指挥中心,我在这里见到了山东省和青岛市的一些官员,有省委书记、省长,市委书记、市长等等,他们大都行色匆匆,眉头紧蹙,神色沉重。
我们到宾馆餐厅吃饭,看到这里成了“共产主义”,进来的人坐下吃饭,没有任何人盘问。一拨拨的人进来吃完走了,又一拨人进来坐下就吃,餐厅的服务人员忙不迭地撤盘子换碗。
电视台的王主任问我们下午怎么安排,我说来之前领导已经给我们布置好了任务,到这里来做报道救火英雄的专题,下午干什么,还不知道,到时听黄岛宣传部的安排吧。
王主任撇了撇嘴:“现在都忙着救火,谁还顾得上接受采访?你们是典型的主题先行。”
我说这是上头定的,我们只管干活。
我反问他,你们电视还能各一路?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主题先行?那你们准备怎么安排?火灾现场不是不让进去吗?
王主任说:“说不让进,咱就不进了?想办法嘛!”
徐磊说好,我们跟着你,能到现场最好。
我说市委宣传部有通知,报道得统一口径。王主任说知道知道,我们发消息,现在报救火,下一步才报道救火先进。电视消息没画面可不好看。
黄岛宣传部的小韩端着碗过来,在我们身边坐下。王主任闭口不说了。
小韩说:“各位老师辛苦了,房间都给你们安排好了,你们下午先在宾馆休息休息,抽空可以采访一下有关领导,请他们介绍介绍火灾的情况。”
这时餐厅里进来一批穿消防制服的人,小韩站起来,朝其中一个年龄大的走过去打招呼,握手,两人说了几句话,朝我们这边走过来。
小韩向我们介绍说,这是山东省消防总队的领导,姓董,我们可以向他了解灭火的情况。
老董坐下了,我说你先去打饭,盛上饭咱们边吃边谈。消防总队的老董脸孔油黑,嘴唇白燎燎的,他坐下说:“饿昏了,早晨就没吃饭。”
小韩忙着去给老董打饭盛菜,我们已经快吃完了,就坐在边上看老董吃,问他一些油库现场的事儿。
他说:“现在情况还是很危险,关键是看老天爷了。”
看老天爷?我们都有些不太明白。
他喝了几口汤,放下碗说:“如果继续刮南风,油库的二期工程很麻烦,那里有六个新油罐,其中两个装满了油,弄不好还要爆炸。如果倒了风向,刮北风,那就好了,南边已经烧完了,没什么危险了。”
“风向就这么重要?”王主任问。
“绝对重要!昨天下午的爆炸,就是大风惹的祸,风一大,你根本控制不住火势。啊呀,老天爷呀,我们求求你了,快转北风吧!”老董一脸的庄重,悲戚戚的,说得非常虔诚,我们一桌人有些尴尬,不知说什么好。
我心里想,我们这些人,平时谁还关心过什么风向?除了打麻将,牌里有东南西北风,大自然里的风向哪个方向吹,于我何干?我这是第一次知道救火时风向还这么重要,看来“人定胜天”是一句假话。
我问省消防队的老董是哪儿人,他说是临沂的,从农村当兵,干了半辈子消防。他告诉我们,这次来黄岛救火,省消防总队从烟台、潍坊、临沂、威海和胜利油田、齐鲁石化总公司等地调来了120多辆消防车。
王主任问昨天的爆炸怎么那么惨,就不能避免吗?
老董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说:“唉!我们消防,是尽了力了,死了那么多同志……”
老董忽然放下筷子,眼泪流了出来,他想竭力忍住,慌忙从衣袋里掏东西,拿出一条手绢,要擦眼泪。
我马上从桌上拿了些餐巾纸递给他。老董的那条手绢太脏了,上面沾着些黑土,像块抹布。(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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