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朝圣

文 / 落叶知秋

3/11/2020 12:46:45 PM

杜甫不是成都人,然而成都人为他修建了草堂,使怀念杜甫的人,只要到了成都,就要去草堂朝圣。
一个绵绵秋雨的日子,我走进了心仪已久的草堂。进门来的第一感觉就是肃然整齐的绿,森森酽酽的绿,绵延无尽遮天蔽日的绿——四通八达的石径两旁全是粗壮高耸的翠竹,凌空交织的竹枝竹叶如黛云压顶,把一条条幽雅的石径覆盖成阡陌纵横的翠色长廊。
秋风穿过,万竿翠竹吟哦咏叹——这千年一瞬的秋风曾吹破诗人的茅草屋;当年它全然不顾形容憔悴的诗人为避战乱,携家带口客隅成都西郊,而把诗人的茅草屋肆意欺凌;它呼啸狞笑着把屋上的茅草凌空卷走,使诗人呼天不应,喊地不灵,只有瑟瑟抖抖倚杖叹息。是夜,诗人于漏雨破屋中,抱着冻馁交加、啼哭不止的娇儿,心碎地想到了天下那些没有房屋住的寒士……
雨珠儿串串滴滴从厚厚的竹叶上抖落下来,点击着石径小路,溅起细碎水花,弥漫着绿阴阴的冷雾。
走进辟荔墙垂花门,院中全是肥大茂盛的芭蕉,雨丝飘落在绿玉盘似的叶子上,溶聚成大滴的露珠滚来滚去。绿叶下面的石径两旁,排列着密密丛丛的一品红爆竹花。这艳红苍翠的画面,这雨打芭蕉的旋律,永远地与诗圣和他的诗意相伴。
中堂展厅门口的两旁柱子上,有近代学者叶恭绰写的一付长联:“诗有千秋南来寻丞相祠堂一样大名垂宇宙,桥通万里东去问襄阳耆旧几人相忆在江楼。”
想当年,从中原漂泊西南的诗人,来到成都朝拜武侯祠。他在瞻仰诸葛亮的同时,悲叹自己一介寒儒,年过不惑仍碌碌无为,尤其在国难当头的战乱日子里,不能像诸葛亮那样辅佐明主建功立业,救民众于水火之中。他悲从中来,挥笔写了《蜀相》《怀古》七言律诗两首。其中有:“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之诗句。然而诗人在感愧自己与丞相遥遥相距之时,他绝不会想到,在他死后,他的草堂居室被成都人永远地保留下来,与他仰慕的武侯祠齐名并论,成为成都最著名的人文景点。他与诸葛亮一样“大名垂宇宙”,一样“常使英雄泪满襟”。事实上,杜甫的名气以及在中国文史上的地位、对后人的影响远比一代政治家军事家诸葛亮有过之无不及——因为他是“圣”,是更具有人民性的诗圣。
墙两旁挂着朱德元帅题写的对联“草堂留后世,诗圣著千秋”。诗人郭沫若题写的对联“世上创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
顺着雕梁画栋的回廊,走进纪念馆,馆内是一组组雕塑:有白发诗人充满离愁别恨地在吟诵“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有衣衫褴褛的诗人高举双手悲愤呼喊着:“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还有早期的木版本《杜工部诗集》,史书记载的草堂故居资料,根据记载描绘出来的草堂陋室油画。
最有纪念意义的当是李白和杜甫相见时的雕塑。天宝三年(公元744年)43岁的李白与32岁的杜甫在洛阳相见。当时唐王朝正是鼎盛时期,国富民强,才子云集。李白和杜甫正值学富五车,云游天下,踌躇满志之时;两位互相倾慕的诗人一见如故,谈诗论文,从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这组雕塑就是以立体的画,无声的诗,记载了两颗巨星会晤的这一历史场景。正当壮年的李白身穿一袭白衣,风流倜傥,飘然若仙。年轻的杜甫穿一件蓝色绸袍,眉目恭谦,短髯稀疏,一派儒雅之风。他们分别后,相互深深地怀念。两人的命运同样怀才不遇,同样空有一腔“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壮志,却报国无门。继而遭逢安史之乱,开始了天各一方颠沛流离。 当杜甫听到李白身陷囹圄之时,曾写《天末怀李白》一诗:“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汩罗。”
这首诗缠绵哀怨,沉郁顿挫——这是一颗巨星对另一颗巨星的肺腑倾诉,这是一代诗圣对一代诗仙的魂魄寄语。尤其诗中“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之绝句,更是诗中之哲,哲中之诗。
草堂文物陈列馆中有仿制当时杜甫曾用过的犁锄农具,有仿制当时杜甫夫人曾用过的纺车、锅灶,用来浣纱晾纱的木架。这一组文物的背景是风和日丽的蓝天,是山清水碧的江野。诗人在成都定居之后,蜀地太守严武慕其名亲到草堂探视,并在生活上给予照顾,两人诗词往还,感情真挚。后来严武受命入朝,杜甫多次作诗寄情,这几年也许是诗人避难成都以来温馨而又短暂的时光。夫妇俩本来舞文弄墨的、调粉弄朱的手,为了一家人的糊口却荷锄耕耘,浣纱织布。然而这样的生活不属于诗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的天性,“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使命感,使他永远关注着社会,关注着底层百姓。生活折磨了杜甫,也成就了杜甫。他在来成都朝不保夕的流浪途中,在目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穷富对比中,曾写出了《赴奉先县咏怀》《兵车行》《北征》、“三吏”、“三别”这些反映社会残酷现实,人民痛苦生活的伟大史诗。然而出身于书香世家,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他,即使在仕途无望中,仍然以积极地入世态度,把治国安民的希望寄托在君主身上。对于当朝那位明正言顺地与儿媳妇杨贵妃“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因而导致了安史之乱的唐明皇,他发自内心地不敢有半点指责,还近乎愚忠地“每饭必思君恩”。诗人此举比我们在文革之时,每天装模做样地举着小红书高呼万岁虔诚得多。
当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被平定,洛阳收复之后,诗人在川中听到这一消息惊喜欲狂,他以欢快奔放的笔调一气呵成《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身在漂泊却情系天下的诗人啊,可敬可叹而又天真幼稚的一代诗圣啊!
狂喜过后,现实依然残酷。安史之乱被平定后,社会并没有像诗人所企盼的那样再现繁荣,历经安史之乱的唐王朝已是元气大伤由盛转衰。广大民众在藩镇割据、苛捐重税的压榨下,依然生活得极其困苦。诗人在风烛残年中又开始了流浪生活。
浣花溪潺潺流去。夹岸枫叶如丹,漫漫黄花散发着幽香。几只花喜鹊、灰斑鸠从树上盘旋落下,停在白石栏杆上,唧唧喳喳地梳理着羽毛。池塘之畔,一树树芙蓉花开的正旺。大约淋了雨的缘故,一朵朵芙蓉花沉甸甸地从枝头上弯向水面,真是“花重锦官城”。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绿竹夹道的石径前面还有浣花娘子祠堂、盆景奇石展览馆、草堂书画室……天色渐暗,我只得恋恋地走出了草堂。
古朴典雅的草堂大门两旁,合抱粗的古柏雪松铁塔般傲立着,守护着四个熠熠闪光的镏金大字“杜甫草堂”,迎送着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朝圣之人。
美人蕉在古柏雪松两旁排列开,如仪仗队高擎着焰焰红花。一株株铁树粗壮挺拔,针形绿叶如巨伞伸展,叶中心包着一个榴莲形状的淡黄花苞。
杜甫生前所住的草堂肯定不是这样。但每一个来草堂朝圣的人都会感谢成都人把草堂建得如此恢弘典雅,如此有东方文化神韵——这修建一新的故居当告慰诗人不死的诗心,漂泊的魂魄矣!
杜甫于公元712年生于河南巩县,770年死在从长沙到岳阳的一条破船上。这处草堂是他在西南漂泊九年的一个立足点,许多忧国忧民的华章就是在这所破草房中抱病忍饥写就。
他不是成都人。然而因为有了草堂,使一代代人把诗圣和成都永远地联在了一起。
2002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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