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印象

文 / 落叶知秋

3/14/2020 9:39:51 AM

玉门关

甘肃省的地势就像是一个中间狭长,两头疙瘩的老式电话筒。它中间狭长地带被称之为河西走廊,走廊东边是省会兰州;西边是举世闻名,蕴藏着中华古代艺术瑰宝的敦煌。
“敦”者,大也,“煌”,盛也。从古人为之命名的“敦煌”地名,可以想象出这座南临青海、西连新疆,北接内蒙古的城市曾在汉、魏晋、唐宋时代作为丝绸之路上的重镇,当初是何等的文采风流显赫辉煌!而今它在历经了朝代更迭、世事沧桑、战火岁月凋敝之后,在当下世人瞩目的大环境里焕发出其本来面目——如丝路花雨上的朝圣佛光又见闪烁,如睡美人苏醒后重新飞天起舞。
2014年7月初,我全家从青岛乘早晨的航班到敦煌旅游。中午到达石家庄转机兰州。从兰州登机后正午的阳光炫目耀眼,从机舱窗内向下看,但见下面的大地山川如同一大片纵横起伏的灰黄色波涛,时隐时现的公路像几条灰白色的细带子从丘陵中蜿蜒穿过。
到达敦煌之时已近傍晚。乳白色的半个月亮如同一片白莲花瓣静静粘贴在浅蓝的苍穹之顶。大风温热而干爽,旋裹着洁净光滑的尘沙热情地为我们“接风洗尘”,使我等多年蜗居城市之身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明朗舒畅。
第二天一早,到羊汤馆喝羊汤、吃烤羊肉、酥油饼——羊汤是用羊骨汤炖的羊杂,撒上胡椒香菜;烤羊肉外酥里嫩,佐以小葱、孜然、甜面酱卷进饼内味道很鲜美。这顿早餐我们四个人共花费五十八元。又买了新鲜的黄瓜、小甜瓜,味道不亚于草莓的小西红柿上了越野车,先去看敦煌的著名景点雅丹地貌。
越野车离开绿意盎然的敦煌,在荒漠之间的公路上疾驰,四周浅浅的灰蓝天空和大地沙土色连接成浑浑然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漠上只生长着稀疏的红柳丛和一蓬蓬暗绿色骆驼刺。骆驼刺如同一些散乱而麻木的大刺猬匍匐在地,其形色极不美观,但它们能在这干旱的风沙地带存活生长,骄傲地证实着自己的土著生命亦属不易。
汽车在荒漠上疾驰了一个多小时后路途呈现高低斜坡,司机小李指着旁边干涸的河床说:“这里就是原来的疏勒河。十多年前疏勒河又宽又深,因为水量大还修了一个水库。可现在只有下雨天才存点水……”眼前凹下去的河床全是干裂褐灰色的沙石,石缝之中长着些骆驼刺。值得赞叹的是河床两岸那些稀疏挺立的红柳、旱柳,馒头柳。古代诗词中总把杨柳作为柔情缠绵之象征:《诗经》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唐代诗人贺知章《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难以想象这娇娇杨柳竟然能在这干旱寒冷的荒漠风沙地带扎根生存。它们在这里已全然没有了柔曼风姿,而像巾帼英雄那样傲守边关。尤其馒头柳,它身躯粗壮挺拔,翠色枝条坚韧短粗、齐齐向上,疏密有度地向周边斜分,天然形成了一个个圆如馒头的大树冠,其圆形之规范整齐令人惊叹不得解。只能认定是大自然母亲对这些不弃风沙、苦旱、冰雪而深深扎根的杨柳之垂爱而为其修剪的艺术造型——当狂风肆虐之际,不管它从哪个方向袭来,只能从柳枝紧密聚拢的圆体外部滑过,无可奈何地离去。馒头柳抵御风沙的本能真乃天地造化之灵性!它们顽强美丽的生命为这人烟罕至的茫茫荒滩带来绿色、柔情,春天。
河滩上有大片鹅卵石排成些圆周形。司机说这是收割后的麦田。此地的麦田不是一垄垄的直线,而是转圈形的栽种,为的是像馒头柳那样抵御风沙。沙地上面再压上鹅卵石保持水分,麦子才能正常生长——这里的粮食真是得之不易,农民们生存艰难啊。
越野车在四周天地混沌一片的荒原上疾驰了两个小时后,逐渐看到了绿树房屋、居住人家、伫立的油井架,惊喜大路两旁越来越多的馒头柳。司机说已到了玉门关,把车停靠在了大路旁的柳林中。我们下了车排队买票——这就是千年来屹立在历史上、以边塞诗词著称的玉门关吗?它中间高两边低的三联石门更像是一个远古的巨石牌坊,石门牌坊上面被富有东方建筑风格的飞檐翘角覆盖。这朱色蚀尽、俯瞰岁月的石门厚重而沧桑,它见证了这里古今定格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之壮美苍凉;见证了这里“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之落寞惆怅;见证了历史上无数驼队在风沙中响着驼铃、装载着新疆和田玉从这大漠上的唯一关口接受严格的检查之后,走向京城皇宫大内……玉门关前有两幅对联:“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听塞外羌笛胡角马嘶”“秦隧汉关今犹在,张骞李广俱往矣”。
玉门关背面的对联是:“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进得玉门关乘坐大巴半小时后到了雅丹国家地质公园。下车后热浪迎面扑来,我们都穿着长衫,戴着帽子、墨镜、围巾裹头,像一群阿拉伯人费力地跋涉在滚烫的沙滩中……
正午的骄阳如同一团燃烧到熔点的白光直射沙滩,我们只觉得炙烤干热身上却没有一点汗水。眼前这两万多平米的沙化土地因富含着氧化镁、氧化铁而呈现铁锈棕红色;它常年在烈日炙烤、狂风荡涤下,斑驳陆离的地表已被榨干了所有水分而寸草不生。干旱坑洼的沙石荒丘被“黄风”这个魔鬼雕塑师恶意剥蚀成这些怪模怪样的造型——楼梯墩台、波浪小山、塔形房屋,蘑菇云、孔雀……最有代表性的是一座巨型的天然人面狮身像——据导游说当年这座人面狮身像还引起过国际争议,怀疑是人工效仿埃及的人面狮身像,有“侵权”之嫌。后来经科学家验证考察,确认隶属天然,从而化解了一场国际诉讼。
离玉门关不远处是阳关——赫赫有名的阳关如今是荒原上一座较大的烽火台遗址。王维诗中“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至今仍见其荒凉。然而这里却是真正的古战场,在这里历代王朝曾有过无数次尸横遍野、血染黄沙的厮杀;那些一望无际的点点沙丘下面不知埋葬着历代军兵的多少白骨——这些饮恨沙场、连个姓名也没留下的青春男儿应是那些白发父母倚门苦盼的娇儿,应是那些春闺怨妇们痴情等待的“新婚梦里”……悲哉!
导游又指着远处几座烽火台遗址说,那里就是唐代诗人王昌龄诗中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之‘龙城’”。导游把我们领进阳关的展室,墙上有岑参、王昌龄、高适、范仲淹等人的画像和诗句。对此我们向导游提出意见——应该为这些文韬武略的边塞诗人塑座群体雕像,使景点更能增添汉唐、宋代文化的雄浑大气。

敦煌

一个地区的美丽在于对历史的保护。
莫高窟修建绿化得很好,砖石铺就的大道非常干净,两边绿树葱笼花草繁茂。一排排洞窟外表都被垒了石墙保护——这些蕴藏着东方艺术瑰宝的神秘洞窟始建于东汉魏晋,恢宏于唐宋。它们如陕北黄土高原上的窑洞整齐地排列在绵长厚重的土崖上。而这土崖本是远古时代的河床峭壁,干涸了的黏土层河床崖壁混杂着大量的泥砂碎石,风化后形成敦实坚硬的岩土层,承载着千百个洞中有洞的宝窟,封存着天方夜谭的珍奇。
我在数十年前曾读过著名作家徐迟为常书鸿写的报告文学《祁连山下》。该篇与写李四光的《地质之光》、写陈景润的《哥德巴赫猜想》都成为徐迟的时代大作。我从读了《祁连山下》就盼望来敦煌参观莫高窟,而今这个心愿实现了。
导游发给我组每人一个耳机戴上开始进洞参观。外面裂日炎炎,洞窟内干燥清凉。洞内没有灯光,敞开的门把光亮透进来只能看清位居中间的那几尊雕塑,看不清墙上那些线条纤细的壁画。
导游用手电照着雕塑介绍着这些尊神的称谓和封号,他们有的是佛家大师,有的是道教先君,都面目端庄,妙相庄严,虽历经千年尘世仍气韵生动。导游又用手电照着墙壁和穹顶上的壁画,快速而简单地介绍着其内容——每一幅画上的梵女、天神、夜叉、飞天人物都在以各自的角色演绎着佛经上生死轮回,善恶相报的故事……我惊叹这些壁画上各种人物个性化神采,惊叹描绘这些人物的墨色线条之精细宛转,惊叹其衣裾色彩的艳丽和谐。尤其孔雀蓝、橙黄、柳绿、枸杞红竟如此之鲜艳雅致,要知道这是千年以上的彩绘啊!在一个较大的洞窟内我惊喜地看到了一组歌舞伎壁画,歌舞伎们手持胡笳、长笛、琵琶在奏乐。其中有舞带当风、繁花飘洒的飞天,有最著名的“反弹琵琶图”。这些立体而健美的人物画最能代表敦煌画之特色。中原古代社会的仕女图自宋代以来基本是雷同化的柳眉细眼,削肩瘦腰病态美,衣裾拖地不露手足。而莫高窟雕塑壁画中的女子们一个个面庞丰满、眉目流盼,半裸的胴体上乳房圆润饱满,身姿窈窕健美,神采流溢着自由奔放的激情和大自然野性的生命力。而且男人女人全都裸露着手,手的千姿百态增添了人物的生动逼真。尤其反弹琵琶图中舞女一双修长灵动的手表现在反弹琵琶中神妙至极!可惜在前呼后拥的排队中,每一组的参观时间只有一个多小时。我们走马观花地看完了八个洞窟意犹未尽,又排队去看院内的几个大展室。
展室内有对莫高窟详尽的历史记载、文字说明、图片及其相关人物,重点介绍了被称之为“敦煌守护神”的常书鸿先生。
先看到了王圆箓道士的照片——这个面目憨厚的人应该是个罪人。他本是个大字不识的难民,为混口饭吃于世纪之初在此当了道士。王道士置身于这个艺术宝窟内却对那些雕塑、壁画、经卷一无所知,在他看来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远不如一袋米、一捆菜实惠。然而那些艺术嗅觉敏锐的欧洲人却对这座传说中的东方宝库觊觎垂涎已久。他们来到中国大陆畅通无阻地走进了敦煌莫高窟——令他们惊喜的是,原先为获取这些艺术品而设想的种种艰险都不存在,看守这些艺术宝物的王道士非常愚昧,他可怜巴巴地接过一点钱,任凭这些文物大盗在洞穴内把成捆的绘画、经卷、佛像装进麻袋,用牛车运走了。
当这些绘画七零八落地出售在巴黎街头、塞纳河畔之时,被一批中国留学生发现了,他们之中有擅长于人物画,备受法国名家赞赏的常书鸿。年轻的常书鸿看到这些从未见过的精美绘画竟是来自祖国的敦煌非常震惊!他又去了吉美博物馆,在那里他看到了那个文物大盗希伯和于1907年从敦煌盗来的大量唐代的大幅绢画。这些精美绝伦、价值连城的绢画其创作时间是公元4-14世纪,比欧洲文艺复兴时代那些名师们创作的名画还要早;而且就这些绢画表现的艺术技法、美学效果也远远超越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水平!面对这些被盗来的国宝常书鸿非常惭愧,他责备自己数典忘祖,决定立刻回国去敦煌。就在这时他接到了南京国民党教育部发来的电报,聘任他为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今中央美院)教授。常书鸿义无反顾地接受了聘任,把妻子陈芝秀和女儿常沙娜留在巴黎,只身搭上从巴黎开往北平的国际列车,回到北平艺专任教。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学校南迁,常书鸿和学生们辗转流离于昆明重庆。在日机不断轰炸昆明重庆时期,常书鸿冒着生命危险坚持作画,在徐悲鸿、梁思成等文化名人支持下办画展卖画,筹备去敦煌的经费。他的决心得到了时任监察院长、著名书法家于右任先生的高度赞扬和大力支持,以中央的名义在重庆成立了“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筹委会。常书鸿任副主任委员。委员中有王子云、张大千等文化名人。
1942年冬,38岁的常书鸿率领着六个志愿者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了他们日思夜想的敦煌莫高窟。此刻他默默站在这个震撼世界而今却被流沙肆虐、被盗徒偷过的残破洞窟前百感交集;他看到这些洞窟前放牧着牛羊,牧人淘金者在洞内烧火做饭;著名的藏经洞空空如也,千佛洞内的许多佛像的脸上贴金被刮掉。他不顾洞顶随时有落石塌方的危险,根据张大千在此地留下的编号,巡视着一个个的洞窟……”
他在三十多个北魏、西魏石窟中欣喜地看到保留完好数以千米的绚丽壁画、彩塑及装饰图案。那些宣扬佛教内容的人物绘画,再加上壁画中笔力遒劲的书法及石窟建筑的布局,构成一种豪放大气、旷达洒脱的独有风格,使意大利14世纪文艺复兴大师们的许多名画相形见绌。眼前的瑰宝使这些具有献身精神的艺术家们心驰神醉,然而现实生活又使他们难以承受生存的残酷——在这人烟稀少的荒漠里泉水、粮食蔬菜、纸张笔墨颜料都极其宝贵。他们住在洞窟里,吃着用河滩咸水煮的厚麦片、辣椒咸菜,却在筹划着清除数十个洞窟内的淤沙,然后在崖壁上搭建木栈道修复危险洞窟的艰巨工程。常书鸿一趟趟去找县政府,终于找下来一点经费,开始组织民工进行清除洞内淤沙工程。他看到当地农民都用沙土盖干打垒房子,询问之下得知使用此地含碱性高的河滩水将沙土和成坯,垒墙非常结实。他非常高兴,采用此法可以不花钱就能在莫高窟外面拉起围墙挡住放牧的牛羊。在他的带动下清淤沙和拉围墙工程初战告捷。继而在崖壁上搭建木栈道修复了危险洞窟,做了些木架子用以在洞内修复、临摹壁画。他们在一年的时间里克服了重重困难终于开始投入工作了。他们在昏暗的洞窟内站在木架子上,一手举着油灯,一手拿笔墨油彩,以高度的敬业精神临摹着一幅幅壁画……长年累月的艰苦的生活,繁重寂寞而单调的工作,他身边的人有的病倒了,有的思念家乡离开了他,后来他的妻子也不辞而别。这一切都不能动摇常书鸿的决心,他依然日复一日地在洞窟内坚持作画……
四九年之后成立的敦煌艺术研究所直接归西北军政委员会文化部领导,常书鸿被邀请参加西北文艺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会,他们多年来对敦煌的大量摹本也进京在历史博物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央美院展出。
文革中常书鸿横遭批判。文革后常书鸿的研究工作伴随着敦煌艺术研究所的发展取得了辉煌的成绩。一批又一批热爱美术的青年学子来到敦煌,立志为继承和发扬敦煌文化做出贡献。蜚声世界的敦煌文化使世界各地的外国友人、艺术家、学术团体纷纷来敦煌参观,他们惊叹敦煌艺术是世界一流的“无声的诗,立体的画”,惊叹古老的中华民族文化艺术的博大精深……
敦煌文化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当初莫高窟共有一千多个洞窟。后来张大千在1941年曾对莫高窟的洞窟按层位和排列编号为309个。
常书鸿在1948年至1965年开展石窟的全面加固工程过程中,又陆续发现了数十个洞窟。至此现今莫高窟的编号洞窟共计有492个,已为世界公认。
常书鸿在敦煌鞠躬尽瘁五十年,被誉为“敦煌守护神”。他对民族文化艺术的奉献精神永远是年轻人的先师。

沙漠之舟

下午仍然高温。我们来到鸣沙山骑骆驼。一大片骆驼群整齐地跪伏在地,拉骆驼的人都穿着长衣衫,戴着风帽围巾,里面也有女人。这几个女人同男人一样身体粗壮,脸色皴黑,小眼睛眯着,拉着骆驼大声吆喝。我们排好队听从“骆驼头人”的指挥,每十峰骆驼为一队,我和女儿、萱萱被安排在一队,我率先骑上,紧紧抓住驼峰前面的铁圈尚未坐稳,善解人意的骆驼已蜷曲着后腿缓缓站起,当我身子前倾之时,它的前腿也紧随着后腿、保持着身体之平衡站了起来,昂其头,在松软滚烫的沙滩上稳稳地向鸣沙山攀登。长长的驼队排成单行,“叮叮当当”响着驼铃,如同在真正的沙漠之中乘坐“沙漠之舟”行走……拉骆驼的人说鸣沙山隶属塔哈拉玛干沙漠边缘地带,它的形状永远是整洁光滑的波浪三维,不管白天有多少人、多少骆驼践踏攀爬,夜晚的旋风会把鸣沙山上的斑驳伤痕抚平,仍然光滑如初。
我骑在骆驼上向远方眺望,夕阳如火,炙烤着金色的沙山,映照着蓝天上的云霞如万道焰火——那就是传说中的三危山折射的佛光吗?据说只有虔诚礼佛的人才能看的到。远处隐约传来大佛殿檐角的铁马风铃声,悠远而飘渺的铃声如同从远古传来的编钟礼乐在迎送着一代又一代前来敦煌莫高窟朝圣礼佛的信徒们……
2014年夏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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