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杜帝
3/14/2020 9:46:11 AM
(续)
晚上在宾馆吃饭的时候,我遇到了青岛港务局管宣传的老李,我和他很熟,我说:“你来干什么?处长还用亲自写稿?”
老李一脸的疲惫,他没有好气地说:“写什么稿!忙成这个样。我是跟局长来指挥救火的!”
“是胜利油田的油库起火,也不是你们港务局的,你们急什么?”我也故意连讽带刺地说。
“你真老外!”老李瞪大了眼说,“我们的油港码头都在这里,我们的成品油库紧挨着起火的油罐,他们的一完了,我们的也得完!唇齿相依,你是作家,懂吧?”
我们是老朋友,说话都不见外,我端着碗到他桌子,在他旁边坐下。
老李的蓝裤子上泥迹斑斑,皮鞋被火烤得变了形。
我问:“你一直在现场?”
“从12号中午到现在,我还没离开过。”老李说,“真累挺了。今天下午搬汽油桶,填弹药库,俞市长和我们一块搬,也累得不轻。”
“你和俞 zheng 声一块搬汽油桶?”我有些吃惊,故意把“俞 zheng 声”三个字顿了顿。
俞当时是青岛市委副书记、副市长,坊间都传闻他出身高干,在烟台当一把手很出色,是到青岛来接班的。这次黄岛大火,青岛市委书记刘鹏,市长郭松年一干领导都很紧张,特别是市长郭松年,几乎天天靠在黄岛。作为副手的yu正声,自然也免不了在火场指挥部指挥,可他亲自去搬汽油桶,我倒没想到。
我问老李是怎么回事,刚才怎么还提到了弹药库。
老李简单向我说了事情的经过。原来起火的油库旁边,有一个部队的营房,营房里有一个弹药库,里面有600发炮弹,还有不少手榴弹和子弹。油库一起火,部队的人稀里哗啦全跑了。
指挥部接到消息,赶过去一看,除了弹药库很危险,还有许多装满了汽油、柴油的大桶,部队一个排的指战员只顾撤退,忘了转移那些易爆品。于是指挥部马上组织公安干警和港务局的人,突击搬运汽油、柴油桶,还把弹药库的洞口用土掩埋住。
“真滑稽,油库旁边还有弹药库,这不是弄些定时炸弹放一块吗?”我说。
“就是,也不知谁设计的,操蛋!”老李愤恨不平。
晚上10点多钟,我参加了老李他们的夜间巡查。临时指挥部的yu正 声带队,还有青岛港务局的局长常德传,黄岛区的领导和部队、公安的人。
我混在人群里,和老李说着话,那些领导不知我是干什么的,也没人来盘问我。油库门口的武警向我们立正打敬礼,领导们点了点头,慢慢走进起火现场。
夜幕笼罩下的油库,仍有滚滚黑烟在翻腾,不过,黑烟下已经看不到明火。与昨天相比,火势明显减弱。消防队员们好像已经不再紧张,十几辆消防车旁,只有几只高压水龙在向油库废墟喷水。月光下,消防队员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休息。看情形,局势好像完全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了。
青岛公安局的副局长窦立群从消防车旁走过来,与俞zhengsheng、常德传等人握手,说:“俞书记,问题不大了,多亏老天爷帮忙,今天刮了一天北风,北边的六个油罐保住了。这北风来的真是及时呀!”
“我已经知道了,气象局每半个小时给指挥部一个电话。”yu正声说,“青岛刮南风多,北风很少,在咱最需要的时候它来了,天助我也!”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太好了!”我身边的人纷纷附和。
yu正 声说:“老窦,告诉消防,千万不能松懈,一点火灾隐患别留,彻底扑灭。你今晚就和省消防的领导碰头。”
“好!过一会儿我就去找他们。咱现在战斗人员也多了,今天又来了增援部队。”窦立群说。
俞转身问常德传:“老常,你们那边没撤岗吧?”
“撤岗?”常德传笑了,“俞市长,我们还专门成立了火线突击队,24小时值班,哪敢撤岗?”
仿佛为了缓和气氛,人群里有人拿出了香烟,递给yu正 声一枝,俞接过来,说:“按说油库重地严禁吸烟,不过现在,”他笑了笑,“大火之下不惧小火,抽就抽棵吧。”
众人都笑了。的确,这里已经被大火烧成了废墟,黑烟笼罩,地上全是消防车喷洒的水,“严禁吸烟”已经没有丝毫意义。
抽烟的功夫,黄岛区的领导向俞市长说起了损失情况,什么撤离啊,停工啊,还提到爆炸把农民养的貂给震死了,滩涂养殖的海参、鱼、虾什么的,全被原油给全毒死了。
我听到俞市长问他们保险了没有,他们把yu zheng声拉到一边,在低低地说着什么。
几天后,黄岛大火彻底扑灭。正在我们准备撤离的时候,黄岛宾馆涌进来大批的各地新闻记者,他们准备驻扎在这里,大张旗鼓地采访报道牺牲的烈士和救火英雄。
关于黄岛大火个人先进的名单和材料正在陆续整理上报,灭火抢险的有功单位名单已经出来了,共17个,有市公安局、消防支队、黄岛区委区政府、青岛市卫生局、黄岛邮电局、黄岛宾馆等。
劫后的黄岛,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几条主要道路上,隔一段就是一个“茶水站”,保温桶、茶壶、茶杯,竖一块牌子上写着:“向救火的英雄学习致敬!”下面是某某单位,几个人坐在长条桌边。
街上气氛平静,人车稀少。只有偶尔驶过的撤离出城的红色消防车。
我来到了港务局老李提到的那个部队弹药库,想弄明白,部队官兵为什么在危急关头当逃兵。
这是海军的一个排级单位,营区在燃烧的油库东侧,只是几间平房。如果不是一场大火,可以想见,这里绿树环绕,浓荫箍地,像是世外桃源。可惜大火把树木全部熏黑了,平房的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黑色灰尘。
部队的最高长官是一个副指导员,我和他聊了起来。副指导员是江苏苏北人,他尽量撇着普通话。我因为在部队当过八年兵,有许多江苏战友,所以听副指导员说话一点也不困难。我问他们部队为什么只顾撤退,不管弹药库,副指导员一听急了,说:“社会上到处议论我们,说我们贪生怕死,这纯粹是误会,是误会。”他把“误会”的“会”说成“为”,老是“无为”“无为”的。
他拉着我来到门外,指着门口的弹药库说:“炮弹和子弹都在地下,大火就是烧过来,也根本不会有事!地方上的人不懂,以为温度一高炮弹就爆炸,无稽之谈,杞人忧天!”
我又问起汽油和柴油桶的事儿,我看到副指导员的脸红了,他转头看着别处,一会儿脸上就恢复了正常,说他们当时请示了部队上级长官,上级让他们迅速撤离。
“救火,我们是外行,我们冲上去也没用。应该减少无谓的牺牲。”副指导员看着我,“记者同志,你说对不对?我们是打仗的部队,不是救火的部队,救火有专业的消防队,我们能安全撤离,没有任何人员伤亡,没有任何财产损失,就是一大胜利。”
我说那些汽油柴油桶是别人搬的吧?你们的人都“安全”去了,把火灾隐患留下了,连青岛市市长都来搬油桶,这是你们的疏忽吗?
副指导员不说话,又拉着我向东走了几步,指着树丛里说:“这里很安全,火烧不到这里来。当初,爆炸刚发生,我们这里像地震了一样,门窗玻璃全碎了,撤退是火烧眉毛的事情,谁会顾上几桶油?”
他见我不说话,又说:“尽管这样,我还是批评了两个班长,其实,我们有卡车,撤退后再回来趟,把油桶拉走就是了。这就是粗心大意呀。”
十几年后,我又来到了和副指导员说话的地方,这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根本寻不见丝毫当年部队营房、弹药库的影子,现在这里是座座居民住宅楼,崭新的小区,楼前楼后种植的白杨树、柳树,已经吐出鹅黄的嫩芽,一派静谧祥和。
我一个亲戚在这里买了房子,三楼,宽大舒适。我站在他家窗前,看到西侧马路对面的起火油库原址,已经建成了一座公园,里面绿树葱茏,可能是接近中午的缘故,公园里空旷冷清,没有游人,异常的安静。
想到1989年夏天我在对面火场的情景,眼前忽然有些模糊。我知道是回忆的潮水遮住了视线,是心底翻腾的往事绞痛了现在。
其实,我真应该到公园里面去,静下心来,好好地看看,走走,在高大的牺牲烈士纪念碑下,凭吊一番。那里,毕竟上演过让中国和青岛惊心动魄的一幕。
这时,住在黄岛的亲戚在我身后嚷起来:“窗外有什么好看的?快过来,坐下,咱们喝酒,喝酒!”(完)
2006年8月写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