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闲砚
2018-12-03
对于居住在城市里的绝大部分人来说,写信,已经淡出了我们的生活。但相信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都会在某个角落里收藏着几封或者一大包昔日的信件,我们的一些经历被封存在里面,变幻成为一种记忆。偶尔翻看这些信件,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和给自己写信的那些永远不老的面孔——那时父母也是年轻的。
当年部队中有一句话:新兵信多,老兵相(照片)多。当兵的那些日子,是我一生写信的高峰期。我能清楚地回味那些等信日子的焦灼,和看信、写信时的甜蜜和喜悦。那时盼周日,一想到可以有一天的时间来写信,心先就甜丝丝的了,一支钢笔,一沓信纸,就是愉快的一天。我总认为,我对文字这份不弃不离的感情,就是写信的后遗症,这让我受益无穷。
那时的信封,上面没有邮政编码,空白或者简单地印着几条横线。我最喜欢用一种边缘印着红蓝斜线段,背后三角封贴的航空信封,尽管我从未写过一封航空信件。我还喜欢自己做信封,把一个用过的结实的牛皮纸信封翻过来,用胶水粘好后,再画上一个小小的图案。装入写好的信,如果有照片随信寄出,信封背后写一句:内有照片,请勿折,便放心地托付给邮递人员。封上口,贴一枚8分钱的邮票,投进邮箱,接下来,等待回信。那时很喜欢用方格稿纸写信,字,洒脱地并不写在格子里,偶尔也会用非常漂亮的专用信笺纸,有的信笺纸我真的都舍不得往上写字。
那些写信的日子连同那些信件,已成为我们生命中一道无法返回的风景。收拾东西时偶尔翻出保留至今的漂亮信封和印着漂亮图案的信笺,会轻轻摩挲着油然生出些惆怅。
比起电话、短信和微信,写信是多么优雅的事情。
在英国居住期间,发现英国很多人至今保留着写信的习惯。即使是一封公务信函,往往也是完全手写,让人心里一动。
马克思有句名言,大意是: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春上村树也有句话:人,人生,其实在本质上是孤独的,无奈的。
人在本质上是孤独的,这个说法很令人沮丧,可朋友病中的状况,使我加深了对这种孤独的认识。
马克思说的现实性,我理解是人在横向与纵向的时空维度上,与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个人都无可逃遁的存在于社会网络中,与他人不可分割,看上去似乎无法孤独。
但人的孤独与寂寞不同,是关于精神存在的叙述,人都会有寂寞的时候,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自觉地感知孤独。人们注重亲情、爱情、友情,希望沉重的人生能从中获得慰藉,但这是可以期待的吗?几乎所有的安慰都是形式的表达,无法进入安慰对象的生存体验,不管施以安慰的人是多么诚恳多么亲密,在接受的人来说,疏离感永远存在。因为毕竟,他人不是“我”。
我去看望住院的朋友,她的身边围绕着很多人,很热闹,但她似乎无法融入这因她而来的热闹中。她的脸上是寂寥的微笑,一种别人无法进入的微笑,遮蔽痛苦和孤独的微笑。热闹是别人的,无助于她痛苦的减轻,所有的肉体痛苦,她只能自己承受。夜深人静时,她的精神更加孤独地忍受着病痛之外的孤寂,谁也帮不了她。她说她心里很烦躁,谁都没有办法让她摆脱这种烦躁的折磨,在长长的夜里,她嫉妒病房里所有安然入睡的人。
由此我想,她的笑是为了别人的关怀,是她从痛苦中挤压出的报答,藏在这微笑深处的,是无奈与无助。而人最大的痛苦,正来自这种心灵感受到的无边的无奈与无助,它的杀伤力甚至远远超过肉体上的病痛,如果这种痛苦被感知了,那就是加倍的痛苦,好在对于这种痛苦,大多数人是茫然无意识的,所以心里就有了期待,就像在那些长长的夜里盼望天亮。
我的一个亲人,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视力已经很差,他从不断地看钟表,改为不断地问时间,在醒着的时候,大约十分钟就要问一次,白天盼天黑,深夜盼天亮。这对我震动很大,我在想,在这些被病痛折磨的日子里,时间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我从这频繁的询问中,感触到了他的无助和无奈,他的无边的孤独。他的身边围满了人,包括医生专家,可谁也帮不了他,他意识到了这点,所以他不再倾诉,不再求助,只是等待,一种最孤独的等待,等待彻底的孤独和解脱。
我在病重中时更加深切地感知了孤独。当然也体会到亲情和友情带来的慰藉,尽管这些改变不了孤独的本质,但这是病中的阳光。阳光照射着孤独,孤独便不那么阴森。
其实最可怕的,是健壮的身体里囚禁着一颗深切感受孤独的心,游走于喧闹的世间,却无时无刻不处于孤独的深处。这是人生常态,一点儿也不奇怪。当然也有人享受这孤独,在隐秘的孤独中品尝思考与书写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