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吴清波丨于学周
3/16/2020 8:13:39 PM
回首怅望历史上或宁静迷人的时刻,或激动人心的事件,或风流潇洒的人物,往往是会给文人们带来一片感想和几许感慨。已进入晚年,颇有失意飘零之感的唐朝诗人刘禹锡,就曾徘徊在乌衣巷口、朱雀桥边,怅望过曾显赫一时的王、谢家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喟叹,留下了一曲千古绝唱:“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从刘禹锡到现在一千多年逝去了,研究魏晋南北朝文学的萧华荣先生亦踯躅于此,怅望刘禹锡曾怅望过的谢氏风流,不禁感慨系之,难抑飞扬的思古幽绪,向我们娓娓叙说了谢氏家族三百多年的家史,于是便有了我们手头的这部《华丽家族》。
打开这部书,历史向我们走来,或者说我们向历史走去。历史的天空中闪烁着许多星,其中生活在一千多年前两晋南朝的谢氏家族,就出现了多位灿烂的明星,像谢安、谢玄、谢灵运、谢朓等等,令其后许多文人墨客、志士达人所仰望。谢氏家族的延传,人逾十代,年达三百,保持着一种雅道相传的家风。他们遇上了什么历史机缘?他们做过什么?留下了什么?此书通过描写几十个谢氏子弟的生平,以及他们生活的不同社会环境,展现了丰富多彩、跌宕起伏的谢氏家史,使我们得以具体深入地了解某种传统的产生、传承、变异与消亡。
以王导为代表的王家和以谢安为代表的谢家活动的主要历史单元是“五朝”,即晋、宋、齐、梁、陈。以王谢为代表的乌衣豪门,原是北方的中朝衣冠,均是“五胡乱华”时南渡避乱的。
谢氏家风,也可以说谢氏的家族精神文化传统。一言以蔽之即如前人所论:“雅道相传”。“雅道”是一种精神文化风貌,“相传”正是现代所说的文化传承。这种雅道,精神底蕴是老庄心态,在行为上大抵外现为以下数端:适情悦意的生活理想,“朝隐”的处世态度,讲究风神仪表,爱好文学,由上述种种熔铸而成的山水诗的“金蔷薇”。
作为以名士家风为特点的家族,其一世祖却是谨饬的硕儒,是其二世祖谢琨奠定了这一家风的基础。以此为起点,琨之子侄辈先是谢尚、谢奕、谢万,后是谢安,再至其孙辈谢玄等,把此家风传承下来,并发扬光大之。谢玄的或亲或疏的子侄孙儿辈,则跨越了晋宋两个王朝,四、五两个世纪。这期间,社会政治与思想风习都有所不同,他们经历过改朝换代的纷乱、动荡与险恶,经历过“世纪末”的苦闷与彷徨,经历过传统家风与新王朝的龃龉与失调。从谢玄的从侄谢混的悲剧下场看,谢氏开始走向式微了。至谢安的九世孙谢贞,谢氏没有再度辉煌,且在历史的长河中销声匿迹了。综观谢家三百年的家史,十代谢氏人物尽管行为各异,处世方式不同,但是以山林皋壤为精神家园和心灵依归,追求比别的门风更加开放的心胸和审美情怀,追求更为超越的精神,这些谢琨所具有的精神与风格的基本要素,毕竟在他们中不断重复,重复为传统。
这种传统其实也非谢家所独有,而是当时的社会背景与时代风尚的产物,与正始之音、竹林之诞更有一脉相承的关联,只是谢家比较典型罢了。它曾冲击了悠久的儒学传统,形成文化思想上的断层。从汉代董仲舒提出独尊儒术以来,到封建社会结束,儒家思想基本上一直是中国社会的正统思想。这便显得这段断层倒具有了一种特殊的意义。在从汉末到隋唐前这段战乱频仍、人命如草芥的时期,却产生了人对于宇宙、对于人本身进行探究的热忱,对于庄老思想的迷恋和对于释家思想的大力引进与研究。这奠定了中国人儒、释、道相融合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的基础。我们觉得谢氏家风也可以说是儒、释、道的融合,只是它以庄老哲学为根柢而已。随着“五朝”这个特殊历史单元的结束,儒家思想重新获得了正统地位,但人们的思想已然螺旋地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不管自己标榜是儒、是释、是道,均随自己的人生机遇而向这三种思想中去寻找蕴藉和寄托。
谢家传统对于谢家来说是失传了,在其后的历史长河中也未成为主流,但是它并没有被淹没,历代都有一些与其若合一契的贤哲缅怀之、怅望之、歌咏之、学习之。更何况由谢氏子弟开创的山水诗篇已垂范千古,形成了一个历史悠久阵容广大的山水诗派。萧华荣先生化用刘禹锡的诗句,很美妙地把山水诗比喻为“起初在谢家华邸养就羽翼展翅飞出的翩翩诗燕,犹如一个不灭的精灵,翱翔在历史的时间和华夏的空间”。是的,一直飞翔到我们的时代,真正飞入千门万户寻常百姓家的谢氏万古堂前燕,不是谢家的丰功伟绩,不是谢家的磊落衣冠,不是谢家的华宅美堂,而是这诗燕。
由此我们受到一个启迪,飞入我们时代的不应仅仅是这诗燕,还应该有谢氏追求高洁与雅道的精神之燕。
在市场经济大潮中,继承和发扬我们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的精华,显得尤为重要。
萧华荣先生,青岛人,现在华东师大任教。先生致力于魏晋南北朝及隋唐文学研究,许多专著和成果已颇得学术界称道,作为这方面的门外汉我们是不敢妄加评说的。而《华丽家族》这本书,除了其学术性外,它还是一本行文流畅的美文,阅读时感到仿佛是被一位优秀的向导带进了一个美不胜收的景观中去,或者说被引荐给一群自己景仰已久的人物。
对这本书,萧先生是这样说的,“述说历史也是一种‘翻译’。本书谈不上‘达’,‘雅’,唯自信‘信’——它没有任何杜撰的成分,虚构的情节,一切,均有出处”。关于“达、雅”,我们想这是他的自谦,不信你去读读看。
本文最初发表于1995年6月19日《青岛日报·三味书屋》,1995年8月26日《文汇读书周报》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