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保罗
3/18/2020 8:53:20 PM
善良的沉默就是对邪恶的纵容。
——尼采
“初见”酒店是位女老板,不过几乎见不着人。关键是酒店这名儿,带着诗意,对县城的食客们来说,只要是不犯“雅”过敏的。同时更多是带着强烈的煽情,据说食客们都这么认为——里头的诗韵和内涵实在是太深,一场饭局不可能说完。于是这地儿就仿佛碎了一整箱的法国波尔多干红,散发着浓烈的葡萄酒酒香,令人陶醉,令人愉快,引诱着人们前往。当然是对于喜欢闻酒识香的人,特指男人。
除了洒出来的酒香,巷子也深。巷子,就在进出县城的城关大道上——最繁华的大道,也是最安全的大道,边上,一条小路,延伸进去。恰似旁边三十层大厦,小区水泥森林里的一条林荫小道,一条香径。或者说在光天化日的眼皮子底下,最安全与最危险交汇的地方。香径又弯弯曲曲——都是两层楼,盖得不对称,有点儿像浙江乌镇,无非没有水。也不统一,有违法建筑的嫌疑。或者说是钉子户扎堆儿。也都好多年了的,灰色,半空电线凌乱,不起眼儿。 而就在差不多巷子的中间位置,赫然出现了一道崖壁。原来是酒店的外墙,涂成的。崖壁是棕黄色,这时仿佛就是县城这座商海里的一座孤岛。从远处看又恰似一块方形的巨石。之间时不时又来上几块小的石板与岩石的凸起,石板上放置了花草。“初见酒店”,这四个字儿不大,非常之低调。其实已经不再需要这四个字儿,棕黄色崖壁的孤岛LOGO早已深入人心。此时这四个字儿只能算是一幅中国画的作者题名,落款。中间亮着灯光的花格子窗,像是从崖壁掏空掏出来的岩洞。酒店的大门也像山洞,两扇深棕色的实木门,门玻璃里的灯光幽幽暗暗。进门首先纳入眼帘的是吧台,里头的老大姐收银员永远是不笑,倒与这小巧的吧台不甚协调。主要是大姐太资深,也必须资深,最好是拄着拐棍儿的老太太。要不然来吃饭的美眉们都要撅起嘴唇。
吧台左侧是一架楼梯,同样是木头的,也同样与吧台的大姐一样资深。走在上面咯吱吱作响,这自然增加了情调。吧台右侧是大厅,桌子与桌子之间都有一道隔断,算是半敞开式的情侣单间吧。
二楼就是雅座了,可是都不大。最大的也就坐五六个人。单间又非常的别致,每个的风格都不一样,茅檐低小,门也非常小。门前都有一小段儿单独的走廊,走廊非常之狭窄,几乎只能容一个人通过,圆木的走廊扶手叫人感觉像在船上。很显然,酒店的风格是为了迎合朋友聚会,铁哥们或者铁姐们。尤其适合痴男怨女——“初见!”
果然,在二楼的一个单间里,六人的圆桌旁坐了五个人:三男两女。其中一位客人坐在下首,靠近门的位置,是开车的司机。其余的那两男两女神态甚是亲密,像是两对夫妇。两个男的都四十多岁,其中一位知识分子打扮,比较儒雅,长袖棉衬衣的下摆扎进了腰里。两位女士也都是靓女。其中的一位差不多也有四十了。不过另一位看起来却三十不到。这就有些奇怪了。
某处长觉得自己的仕途差不多快到头了。他今年四十八岁,在管理局处长的位置上已经熬了十个年头。眼看着提拔无望,再加上年龄使然,他觉得该放松放松,适当“潇洒潇洒”,寻找一下生活的乐趣了。
他是“初见”里的常客。这主要是自己的单位是在市里,县城里没人认识。再就是他喜欢酒店的情调,菜也做得挺好。于是就领着小蜜,喝个小酒,然后再来一场小恩爱。只是他更喜欢下雨天。这个天下场小雨就好啦!他进了“船舱”一见着同学就嚷嚷。
那另一对男女是他高中的同学,男的是他的铁哥们儿,高中时候干的那点事儿他都知道。后来没成,然后就偷偷摸摸,保持了好多年。所以也就不避讳。 至于司机,是自己的亲戚加亲信,某处长喜欢摆谱,走到哪里都愿意领着自己的司机,哪怕公车改革了也是如此。他骨子里那套封建的残渣余孽沉淀得实在是太多。
这么着还有个好处是放心,除了搭理一切吃喝拉撒睡,还可以长个眼神儿,给他望望风,把把门儿,司机兼保镖。所谓“群主睡觉我站岗,跟谁睡觉我不讲。”司机成了给他端枪站岗的“哨兵”表情包。
再看那小蜜,差不多有个二十七八的芳龄,很会打扮,长裙,长腿,长发垂肩。长得倒也秀气,姿色的标准是十分她就得九分,以上!关键是年轻。还有一张招牌菜是细皮嫩肉,皮肤的成色:又细又白。当然还必须要有好身材。小蜜有小蛮腰,领导有钞票。
贪官贪色,妓女爱财,这算是一笔交易了。最起码在“初见”的时候。不过一来二往日子久了也生情。于是乎就加入了这个派对,甚至觉得是一种时髦、一种炫耀了。
这是贪官的逻辑。
“来,干了这杯,哈哈!”某处长兴高采烈地端起了酒杯。身上的儒雅也脱了下来,跟外套休闲西服一道,挂在衣帽架上了。
这时,在酒店的外头,巷子的深处,停了一辆黑色的现代比亚迪轿车。它的前排,坐了两个人。
此时已是晚上九点,灯光昏暗,看不清两人的长相。巷子里又飘起了一阵迷雾,比亚迪轿车趴在那儿,像个怪物,车头冲着酒店的门口,酒店门前照着的那点儿亮正好映进了风挡玻璃里。两个人在车里一动不动,像是暗中伏着的两只猫。看来已经等在这儿很久了。
“哎,师傅,”只听驾驶座上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有件事儿,我越琢磨着越觉着不太对劲儿!”
“怎么个不对劲儿啦?”副驾驶上的回答比较苍老,看来是个老头。
“你说咱这破活儿!这酒店,”年轻的把头歪了歪,看着对方说话,“还会有传销的,在这儿开会啊,也太小了吧?”
“叫你盯着就行啦,管那么多干嘛!”师傅的回答漫不经心,也不关心。接着又打出了一个哈欠,“也是啊!娘的,这都几点啦,也没个加班费!盯、盯、盯,都盯了好几天啦!”
原来这俩人是在这里猫着盯梢的,管理局的老Y和小X,是执法人员!
“哦,”老Y师傅又咂了咂嘴儿说,“工作上些事儿,也别认真,也许就是几个传销头目,在这开会呢!这样更好,不用咱出动,猫着就行。到时候有了情况,就交给咱科长!吓唬吓唬,把他们都吓跑了,不就完了呗!反正啊,我看再怎么忙活,咱科今年也评不了先进啰!唉,谁叫咱科长不行呢!”
师傅的话就像一盆冷水,把年轻人给浇了个透心凉,年轻人还想着要进步。 他愣了半晌,才说道,“那你觉着咱们、咱们,今年,算是、算是白干啦?”
“哦,那怎么?白干,多了去啦!何止是白干,咱们单位!唉,好多事儿,其实你都不知道呢!”
“哦,师傅,我听说啊,那天咱们科长跟处长铆了一仗,这还了得!处长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也不好!听说都骂起娘来啦!我还听说啊,处长要给咱们处分呢,要扣咱钱!”
“扣咱钱?”年轻人的快语叫老Y打了一个激灵,他眨巴了下眼睛,“不可能吧,怎么个扣法?反正咱们也没有奖金,工资都阳光了。扣钱它得有个理由啊!工作上也没什么漏子……你别瞎说啊,有咱科长顶着呢!”
“真的!”年轻人把眼睛也睁大了些,“传得有鼻子有眼呢,说是有个案子给败诉了,罚得不对。说丢了面子,把咱们管理局的脸都给丢光了。还说党委会专门开会研究过了呢!”
“那也扣不了,顶多给咱科长一个处分:警告,半年就没事儿啦!扣钱,和咱有啥关系?没半毛钱关系。你就把你那心搁肚子里就行啦,呵呵!”
年轻人将信将疑,车里暂时沉默了下来。
正说着,猛一抬头,突然瞥见酒店的大门敞开了:是有人要出来。有情况! 两人急忙把目光射了过去。
是那位小蜜,她一个人,灰黑色的貂皮大衣花里胡哨,还敞着点儿胸,腿上的长筒马靴也瞬间抓住了车上两个大男人的小眼球。小蜜估计是出来先透透气,又想逛会儿街,吃完饭习惯了。不过视线里歪歪扭扭的两层楼大煞风景,叫她除了皱眉头就再没别的想法了。
某处长跟那两位同学还没下来,那司机已经提前取车去了。估计是忌讳在酒店门口,停的地儿比较远,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这时酒店的门开了,是某处长,他一个人,斯斯文文,把儒雅又披在了身上,走了出来!
车上俩夜猫差点儿尖叫了起来。
某处长自然是他们的处长!
嘿,趁旁边没人,这位处长竟然又搂上了小蜜的脖子!
老Y和小X顿时眼睛睁得溜圆,四颗眼珠子几乎是要飞起来,挣脱眼眶子粘在风挡玻璃上:他们给吓傻了!
此时虽然灯光昏暗,可是瞧得一清二楚。须知这可是他们每天都朝夕相处的处长!
这,这……处长大人竟然也在现场,可是这究竟是玩得哪出?是卧底吗,美男计?怎么又搂上了腰?
“怎么办,快闪?”小X倒是反应快,急忙扭头请示老Y。
“慌什么,他又瞧不见咱们!”老Y那两只眼睛还在目不转睛地看。小X觉得他好像已经在额头上架起了一架望远镜。
“问题是被咱们给撞见啦!”小X是心虚,也胆小,他怕第二天遇见处长再尴尬。因为处长的目光实在犀利,对部下的心理活动明察秋毫,他早就领教过。
“别急,再等等,观察观察。哼哼,也许是好事儿!”
“要不就请示下科长?”
“请示他干吗?”
“哎,科长来电话啦!”
正说着,小X的手机响了,他一把接起了电话。
“科长!”小X喘着粗气。
“情况怎么样?!”不用打免提,科长的声音在车里就听得一清二楚,科长的声音还挺着急。
“我……”小X冒汗了,他看了一眼老Y,老Y点了点头:“嗯!”是同意。
“报告科长,”小X急得都要哭了,“有情况!是……是咱们处长!”
“好,我就知道!你告诉老Y,都给我盯好啦!听明白没有?不得有误!我马上就过去啦!”科长的声音突然又硬得象块铁。
小X和老Y面面相觑起来,他们觉得科长的声音充满了喜悦,像是突然中了福利彩票:五百万!
“他们这就要走啦!”小X说。
“想个办法给我拖住!我马上就到!”
“哎,他们车已经来啦,马上就上车啦!”
“是不是有个女的,很漂亮?”
“是,很年轻!”
“马上给他们拍照!”
“拍照?”俩人又大眼儿瞪小眼儿了。
这时司机已经把车开了过来,那一双男女也来到了楼下,眼看着就要上车离开了。
“快,拍!相机!”俩人手忙脚乱。相机呢?找!边上!老Y一把抓过相机,塞到了小X的手里。
小X的手这时早已哆里哆嗦,抖抖抖像得了鸡爪疯。他调好了镜头,长焦距的镜头像狙击步枪上的瞄准镜,升了起来,可镜头盖又没打开。小X抓耳挠腮,急忙一把掰下了镜头盖。快门,手指,手指在哪儿?手指在这儿!按!哎,怎么没反应,快门也按不下去。停摆了!他急得朝相机使劲儿一拍,再拍,还是没动静。忽听得相机发出了一声鸣叫。再看显示屏,闪了一下,关机了!
“妈的,是没电啦!关键时候又掉链子啦!”小X摆弄得满头大汗,又急得火上墙,“哎呀,没搞定,科长又要责怪啦!”
“这样正好,”老Y那边冷静地说,刚才一直没吱声,“你把处长给拍了,不想干了呀!”
“我……那怎么办?”
“怎么办?没电了,你说怎么办?拍不出来了呀!”
“问题是……”
“行啦行啦,就这么着吧!”
这时再看酒店门口,那几位已经上了车,眼睁睁的,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这几个人扬长而去。
“我看八成这里边蹊跷。”老Y望着已经走远的车说。
“嗯,我觉着也是。”小X点着头回答。
两人在车里头又议论了起来,心里也纳着闷儿,觉着刚才简直就是虎口脱险。又隐隐觉着好像会有什么不测之风云,是祸事,心里七上八下的。
“走,跟上去看看,看去哪儿了!到时候跟科长也有个交待!”小X发动起车。
两人把车开出了巷子口,朝大路的两头一望,哪有个踪影?早跑得没影了。
两人还没来得及发呆,突然,就见远处一股雪亮的灯柱扫了过来,是一辆越野吉普,风驰电掣,到了小巷的路口“嚓”地一声停下。是科长的车!两人急忙竖起身子。还不待下车,手机早打了过来。
“科长!”小X接起了电话。
“是不是走啦?”科长的口气急得像是眉毛着了火,又带着气急败坏。
“走,刚走,能、能有半分钟!”
“拍下来没有?”
“我……刚好相机没电啦!”
“又没电啦?!你他妈怎么搞的!唉!”
科长没再责备,小X更是不敢吱声。电话里他听见科长喘得像牛。末了只听科长又问道:
“往哪个方向?”
“往西,他们是往西!”小X这回是瞎指路,他怕挨骂。
科长没再说话,不过电话也没扣。只听“咔嚓”一声,是在车里头挂档,咔嚓得像是把那根儿铁棍给挂断。再看吉普车,车轮子“吱吱吱”地一阵尖叫,霎时腾起来一股青烟,紧接着轮胎与地面摩擦产生的焦糊味儿也飘了过来。吉普车箭一般地窜了出去。
老Y和小X又面面相觑起来。
“不会有事儿吧?”小X眼睛睁得溜圆,心脏咚咚咚跳着要蹦出了胸口。
“谁知道。”老Y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