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史晨
3/21/2020 6:42:19 PM
在糖尿病门诊室,我接诊了一位名叫金城的韩国男子,他四十多岁,国语说得很好,一月来一次为患糖尿病的父亲取药。我虽与金城的父亲未曾谋面,可对老人的病情了若指掌,日久天长,金城先生也对我倍加信任,医患之间无话不谈,他甚至告诉了我自己家庭的秘密。
原来他祖籍山东临朐农村,父亲姓王,朝鲜战争时留在大韩民国,后与韩国女子结婚,生下的子女都随母姓金。青岛到韩国的轮船定期航班每周两次,金城几乎每周都会往返一次,来青时带来韩国的衣服、领带、纱巾、电子产品,回去则购买杂粮、香油、木耳、蘑菇、干海带、金针菜之类土特产。他曾多次回过故乡临朐,和父亲的亲属也都常有来往,可问及他父亲为何不返乡祭祖,他却有难言之隐。
一天,下午病号很少,金城向我咨询他父亲的病情,见我阅读的报纸有一标题是《台湾老兵再返故里》,于是打开他的话匣子。
“去台湾的老兵能回乡,去韩国的老兵不敢回!”
“为什么?”我感到不解。
“留在南韩的一直参战与北韩对打,还属战争状态,与共产党始终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去台湾的战俘早已解甲归田了。”我这时才明白,他父亲是朝鲜战争中的志愿军战俘。
金城的父亲王吉,同村三人一起当兵,一起赴朝参战,一个是他本家堂弟王杏,另一个是老实巴交的李忠国。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后,识字的王吉为三人都写了家信,从此便再也没有信息往来了。
1951年春天第五次战役,那次战斗是惨烈的,虽然个个宁死不屈,可还是寡不敌众,被毒气弹熏倒之后,三人都成了联合国军的俘虏。在战俘营他们被关了近两年,最初由联合国的“科教文卫组织”管理,王吉因有点文化被另眼相看,他跟带队的韩国官员学了点韩国话,于是留在了南朝鲜军队中。另外两人被转到台湾的“大陆灾胞救济总会”进行洗脑策反,先是将每人都纹身刺青,或胸前或背后或上臂留下“抗俄反共”“誓死反共”的字样,然后许诺金钱,许诺自由,逼迫去台湾;不服从者则断粮断水,酷刑拷打,甚至秘密杀害。在“自愿甄别”中王杏去了台湾,成了所谓“一万四千个反共义士”之一。而根红苗正的李忠国却宁死也要回家,一条腿被活活打断了,仍然死不改口。1953年7月27日终于签发了朝鲜停战协议,李忠国虽然最终回到朝思暮想的祖国,然而三个老乡却始终不知道彼此的下落。
李忠国1954年回乡后并非光荣复原,更不是衣锦还乡,而是立马被戴上“坏分子”的帽子监督改造。可怜23岁的青年,跛着一条残腿,在穷乡僻壤的临朐山村劳动。从单干到互助组,从合作社到人民公社,他仅能温饱糊口而已。1957年后随阶级斗争愈演愈烈,李忠国的境遇也变得越来越惨,不仅说不上媳妇,连自己爹娘也受到牵连。而同村的王杏家却颁发了战死证明,挂上了烈属木牌,王家父母不仅常年得到照顾,逢年过节还敲锣打鼓地送肉送鱼送钱慰问。李忠国真后悔当年没有战死沙场,结果落了个俘虏恶名。“文革”席卷到中国的每个犄角旮旯,“地富反坏右”中李忠国占了“反革命”和“坏分子”两项,自然成了活靶子,日批夜斗,最后竟然直接和“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挂上了钩,十多年来原本就有口难辨,现在更是哑口无言了。批斗李忠国时必须脱光上衣,当年被纹身的“抗俄反共”仍依稀可见,这就是反动的证据!这就是贼心不死!这就是叛徒的烙印!
“文革”斗人五花八门,一次批斗李忠国时,一个社员拿着刀子跳上台来,他挑衅地喊道:“李忠国,你不是要和叛徒内奸划清界限吗?你敢不敢用刀割去你身上那几个字?”
“敢!”李忠国闷声回答。“谁不敢谁不是娘养的!”他多年前就有这种想法,用木锉锉过,用烙铁烙过,可始终没下决心用刀子去割,今天他是豁上了!可怜35岁的汉子,1960年没饿死就算幸运,他瘦得皮下没有多少脂肪,胸腹的皮肤根本提不起来,自己用刀活生生地割皮谈何容易?可多少年的怨气、怒气都集中到手中的这把刀上了,割了遭罪,不割更要一辈子活遭罪!连割带锯,总于把“反共”两字的皮肤扯下来,疼得李忠国满脸煞白,鲜血沾满了双手和衣裤,颤抖的右手再也握不住带血的刀把,伤残的腿再也支撑不住虚弱的身体。他倒下了,在社员们惊诧的目光里,在妇女儿童们恐怖的哭声中,他像朝鲜战场一样倒下了!
贫协主任是个忠厚的长者,他说:“李忠国的事到此为止。‘反共’两字已经割掉了,‘抗俄’两字就留着吧,反正我们都要反苏修!”
就这样,没有皮肤的伤口溃烂了大半年,没钱治疗,爹娘连惊带吓,未满60岁就先后去世了。李忠国从此更加痛苦郁闷,整天不言不语,少吃懒做,他皮肤的疤痕仿佛与心灵的疤痕粘连到一起了。
悠悠岁月,漫漫人生,万事再不如意,李忠国还是活了下来,归根结底,命是最宝贵的。
在山乡巨变的时候,临朐山村上演了一部现代版的“四郎探母”。1987年台湾开放了赴大陆探亲之后,“烈士”王杏回来了,谁都没有想到死人能够复活!他在台湾已娶妻生子,在台北做大了生意,现在拿着大把的台币荣归故里了。他的父母更是喜不自禁,因为村干部待他儿子如上宾,为了招商引资,县长都下乡来拜访。
“原来享受了共产党的烈士待遇,现在又享受了国民党的贵宾待遇,老天爷也太偏心了吧?”当然这是志愿军战友李忠国心中想的。他受不了这刺激,谎称走亲戚,躲进山林里整整哭了三天三夜,他不愿见战友,他无脸见战友。他困惑,他冤屈,他感到太不公平!当兵打天下,出国抗侵略,自己死心塌地忠于祖国忠于党,甚至落下终身伤残,为什么党和祖国却这样对待他?假如在朝鲜战场他算死过一回,那么回国后他又死过多少回呢?
现在朝鲜的教科书和许多资料都不再宣传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流血牺牲,板门店的朝鲜导游竟然不知道有中国志愿军赴朝参战,返回朝鲜的志愿军老战士竟找不到当年战友的墓地,假如18万烈士地下有知,他们该怎样理解这“鲜血凝成的友谊”?假如中国60年前就山河统一,何至于让钓鱼岛被日本小鬼子管辖至今?假如……假如……
“假如”是个伪命题,我们还是回到现实中吧,“抗美援朝”如此,“抗美援越”的结果也是如此!越南人吃着中国无偿供给的大米白面,拿着中国无偿支援的枪炮子弹,杀害了千千万万“同志加兄弟”的中国青年!曾记否?多少死在老山前线年轻稚嫩的遗像,永久印留在青岛湛山烈士陵园的幕墙上!我们对得起风华正茂的他们吗?我们不该认认真真反思吗?
注:1950年6月25日,金日成贸然越过三八线,大举进攻南韩。以林彪四野朝鲜族为主力的这支部队,打仗势如破竹,三天后占领汉城,不久又攻克釜山,眼看三千里江山唾手可得。不料,9月15日联合国军在仁川登陆,前后夹击使之大败,10月9日平壤被占领,北朝鲜眼看就要玩完。10月19日,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先后赴朝参战军人达290多万人,在血与火的战场上,18万战士永远长眠朝鲜大地。1951年春天的第五次战役,由于战线过长被敌人分割包围,结果志愿军伤亡惨重,不少人成为俘虏。1952年,恢复停战谈判时,志愿军战俘约有两万一千多名,近七成还不到30岁。因为当时中国政府说中国军队是自发自愿而来,于是联合国就提出“自愿遣返原则”,反对中朝提出的“全部遣返”要求。结果志愿军战俘三分之一返回大陆,三分之二去了台湾和中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