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保罗
3/26/2020 4:31:25 PM
涂料厂医院在另一个家属院。须知那年头涂料厂隶属于化工部,是全国涂料厂的老大。所以建上几所职工医院基本是毛毛雨。当初条件好,职工医院也设计得花里胡哨,前边有花园,光一个绿茵走廊就九曲十八弯。正好成了现在的老干部活动中心——原因是当初那些厂里的骨干高管,目光想得长远,到了离退休了得经常跑医院。还可以顺便活动活动。于是就成了现在的老年人乐园。大冬天的“乐园”又早早通上了暖气。所以医院比公园还热闹。也都有时间,遛鸟的提着笼子,舞剑的佩一把宝剑,没病的也过来瞧瞧。为的是老友们重逢——都是厂里曾经的同事和伙计们子。休息室里摆上了扑克象棋,活动室成了聊天聚会的沙龙。
老葛66年的,当属年轻一族,也愿意来。主要是他喜欢讲,人家那帮老伙计也喜欢听。
不过老葛今天来是为了躲避孩子。孩子在家呢。老葛身子骨乏,本想睡个懒觉。生怕孩子给瞧出来。
老葛一来就坐那儿打起了瞌睡。
活动室很快就聚拢了人。大家互相都熟,也就不客气。这几天人也多起来,主要是冬天了,外头冷,都愿意找个暖和地儿,活动室的大玻璃窗能采光。
“嘿,你现在也经常过来了呀?”只听一位黑眉毛的退休职工说道,他边上站着的这位须发皆白,看来两个人挺要好,“是正式退了吗?”
“没哪!”白头发的答道,“算是‘买断’了吧,这几天没事儿,先过来活动活动,歇两天。怎么,您现在是……正式退了吗?”
“没有,我也是‘买断’。这不厂里有统一政策嘛!唉,不过现在这世道,政策是好政策,可就是被那些歪歪的厂长经理们给念歪啦!”
“可不是,我这次‘买断’,才给了三十万,太少了呀!”
“那你是干了多少年啊?”黑眉毛看来十分同情白头发。
“快三十年啦!”白头发答道,“赶上有这个政策,快退了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啦!这倒好,退是退的利利索索,可问题是,补偿太少了呀!关键是我是三十年了,才给个三十万。那些年纪轻轻的,稍微有点儿学历的,进厂没几年,就提拔个科长。再就是有些能钻的,给领导送上礼,怎么着也能干上个车间主任。厂里的中层干部差不多能给个一百来万吧,接着就能做上个小买卖儿啦!或者买套房。可我这倒好,连个客厅也买不上。差大了呀!”
“那你在厂里是?”
“车间里当工人,当兵的。呵呵,‘我是一个兵’,一直是兵,一辈子兵。”白头发调侃着,还挺乐观。
“那你是哪年的?”
“66年的。刚过完生日。”
“文凭是?”
“中专!”
“唉,其实咱们这些六零七零后的是最亏啦!咱这些人,当时建厂的时候,那都是厂里的骨干啊!干活儿的时候就靠咱这些人。当初咱这些人,基本也都是中专。那时候,中专文凭算是高的啦,现在给个本科也不换!不换!比现在的本科还厉害呢!不过那时候厂子规模小,人少,厂里的官儿也少。提干当领导什么的也基本轮不到咱们。很少几个人能爬上去呀!后来厂子规模大了,官儿也多了,可大学生也多了呀!咱们这些人啊,也都四十好几啦,脑子不行啦!文凭,中专,更不行啦!想提拔,根本就竞争不过人家。脑子转得没人家那些大学生研究生快。也不会说不会道的,就知道埋头干活儿。 唉,到头来还是大头兵一个。真是苦了咱这些人啦!”
“可不是!关键是思想观念还落后啊!”白头发看来深有感触,“不知道给领导抬轿子,也不知道给领导送礼,拍马屁更是不会。你不想着领导,到时候提拔了领导能想着你啊?所以说啊,干到最后,就是个兵。现在买断工龄了,肯定就不如人家啦!”
“是啊,所以说当不当官儿就是不一样。这时候就看出来啦:补偿款差好几十万哩!”
“这世上要是能有卖后悔药的就好啦!唉,到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啦!认命吧!”
“不过也赚了一个平安,睡觉睡得安稳。那些给领导送礼的,哼哼,心亏,影响健康!再就是玩弄个小权术,贪点儿,捞点儿……是,当时有点儿好处,可是他们睡不好觉,听见警车响他们就哆嗦,以为是抓他们的。再就是,即便纪委的半夜不去敲他们家的门,可时间长了健康也影响。嘿嘿,这样算起来,咱们也不亏,一年省了不少医药费呢!”
“好像不是这样吧,”白头发的眼睛一亮,但又摇了摇头,“这位老兄你是说对了一半。是,贪污犯听见警报响他就害怕。问题是这些人跟咱们想的不太一样,他们天生其实就是贼啊!咱们呢,咱们都老老实实,是天生的良民。以前坐公交车有售票员的时候从来都买票,从公家沾了一块钱的便宜心里头就不安。可这些人呢?他们胆子大啊!他们当官干什么吃的?不就为了偷公家的?他们撒谎偷东西从来都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他们是心理素质过硬啊!”
“是啊,”黑眉毛笑了起来,“你说得对!”
“再就是,”白头发接着说道,“这些人只要是一当上了官,他马上就使劲儿地挖。好处是现在企业都发展了,效益比起以前那简直不可想象啦!就拿咱们涂料厂来说吧,现在是上市公司了,一年的销售额是几百个亿啊!效益呢?利税一年几十个亿!稍微漏出点儿来,就够这些贪官们吃的啦!”
“是啊!”
“唉,好多钱哪,好多钱!每个车间都有,每个科里处里都有。其实都是集体的钱,可以发给职工当个福利什么的,当个奖金什么的。一人本来能发几万,结果到了年底就发几千。然后呢?剩下的都叫当官的装自己兜里啦!问题是好多人,加起来,这得多少钱啊!”
“你说得对,就是咱老百姓的钱,奖金,叫当官的都给贪了!”
两人聊得投机,说到了伤心处,又一齐叹息。这些话,都给旁边的老葛给听了去。
他的心里动了动。
这种事情太多,老葛有同感,所以才触动。但也就是触动而已。听完了,他又继续瞌睡了。
“按理说,这些钱,得跟他们要!”黑眉毛忽然气愤地说。
“上哪儿要去?当官的都有后台。咱这些当兵的,胳膊拧不过大腿的!”
“是啊!唉!”
黑眉毛又叹息了两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哎,不对,你说的这些,都是以前,现在他们还敢吗,还敢贪污职工钱吗?好像现在不大敢了吧?”
“嗯,你说得有道理,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中央的政策是老虎苍蝇一块儿打,贪官抓起来不少了。反正啊,我说的这些,退回五年前,最起码三年前,肯定是有,可以说是百分之百。现在,谁知道?估计也有胆大的,不怕。嘿嘿,敢顶着风上!”
“那就到纪委去告他们去!”
“对!”
两人正说着,忽见一个穿着灰色休闲西服的人急匆匆地闯进来,一头长长的黑发随风摆动,像个艺术家。嘿嘿,正是先头的那位矮个老帅哥。他是来找老葛的。
只一眼,他就瞧见了在角落里打瞌睡的老葛。
“瞧瞧,这谁啊,谁在这儿啊,”老帅哥皮笑肉不笑,朝老葛走了过来,两手插在裤兜里,脚步停住了却还踮着脚。“我们的大明星、大微,没事儿在这儿睡觉啊,大冷天的也不怕感冒了。噢,来这儿蹭暖气啊!怎么,是房子太大,暖气费没交?嘿嘿,老葛啊,给大家伙说说吧,怎么大清早的跑这儿睡大觉?是身子骨不爽,还是出去作什么业啦?哈哈,跟大家伙都说说吧!”
他这么一调侃,暗示老葛是有什么风流趣事,一下吸引住了大家伙的注意力。人群的目光刷的一下,一齐射向了老葛,老葛瞬间觉得自己的大脑壳成了手机屏幕,啪啪啪地被人不停地给刷满了屏。
“呃呃!”老葛心里头发虚,只好敷衍。也不敢反驳。
原来老帅哥也叫老帅锅,是原先厂里的同事,两人结下梁子可以说是由来已久,大约是二十多年以前。那时老葛和老帅锅一同看中了厂里的一位美眉,然后一块儿竞争。老帅锅虽然长得帅,但老葛是以身高取胜。最终美眉选择了有点儿才气的老葛,老帅锅砸锅。可老帅锅很执着,一直二十多年了还保持着童子鸡,就想跟老葛继续竞争,缠斗了二十年也没有结果。最后美眉芳颜已逝,人也走了。但老帅锅还是老帅锅,继续跟老葛斗。一句话,老帅锅就是老葛的对头。
厂里的伙计们都知道这茬儿,有喜欢凑热闹的,两个人只要在场保准都过来看热闹,仿佛是看斗鸡。
“对对,老张,你说的有道理!”老葛忽然急中生智,忙朝黑眉毛说道,“那些王八蛋啊,就得弄他们。对对,你说得有道理,很有道理!”
老葛这是转移注意力。果然,大家伙一下把问题转移到那位黑眉毛的老张身上,黑眉毛老张叫老葛这一恭维也得了意,因为毕竟老葛是大微。
“老张,刚才说什么来着?”有好奇的工友急忙打听。
“说咱那些奖金呢,都叫当官的给独吞啦!”老张的黑眉毛张了起来,眉飞色舞。
“唉,是啊,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这官一当上,就纷纷往自己家捞!黑啊,太黑啦!”
“幸好现在换老大了,要不然再黑下去,要麻烦呀!”
“得找他们要去,要回来。咱们的血汗钱,凭什么叫他们装自己兜里去!”
工友们议论纷纷。这个话题霎时成了热点。又有说谁谁谁给抓起来了,说谁谁谁从家里抄了多少钱。简直比新闻联播还新闻联播,比焦点访谈还焦点访谈。活动室里闹哄哄的,人人义愤填膺。不管要不要上访,也不管要不要去纪委告状,先把牢骚发出来再说。
这下没人再关心老葛的绯闻了,老帅锅慌了爪子,急得直跺脚。突然,他眼珠子一转。
“喂,我说老葛,”他大声说道,“说起来反腐,我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要说腐败,咱身边不定就有腐败呢!老葛,你先说说,咱厂里那些事儿,前几年,你当时是厂里的宣传干事,你知道的!”
对呀,这不有个现成的吗?这些绿林好汉们一听,心里的激愤一下被老帅锅给点燃了。对,就照这个现成的腐败分子开刀,先解了气再说!
这下老葛傻了眼。老帅锅说得在理,老葛的房子是最大,当初分房也最早。 这在当时就叫好多人羡慕得差点儿红透了眼珠子。而现在,成了大家声讨的罪状!
“老葛,是不是当初给厂长送了礼?”
“老葛,原来跟厂长一块儿黑啊!”
“老葛,跟厂长穿一条裤衩很舒服啊!”
“我、我……”老葛只会支吾。
“我什么我,快老实交待!是不是给厂长送钱啦?”工友的怒吼一浪比一浪高。
“我、我……”老葛真想把自己的脑袋壳子扎进墙角那个老鼠洞里去。
老帅锅继续得意地踮着脚。
“是不是把老婆也送人啦?”工友的话越来越难听,“送厂长睡啦?”
这就有些不怀好意了,甚至可以说是侮辱。因为都知道老葛死了的老婆是厂里的大美人。这也等于是欺负老葛。还是因为老葛胆小,不敢尥蹶子。
旁边老帅锅也皱起了眉,这话当然他也不爱听。
“我、我……”
“老葛,你别‘我我我’啦,今天你就得跟大家伙交待明白啰,当初是不是跟厂长合起伙来蒙大家?你当初得了多少好处?”
“我干吗要告诉你们!”
老葛终于开火了。他这句还真把大家伙给震住了。因为老葛发威从来没见过。老葛那一双贼眼又像狼,伙计们瞬间都不吱声了。
“我、我凭什么、告诉——你们!”老葛又说了一句。
不过这句的效果就差远了,画蛇添足。老葛是见大家伙都被震住了,他的菩萨心肠又使了劲儿,他不忍心伤害大家伙,但是却暴露了自己的心虚。
“你肯定有见不得人的事儿,刚才老郭都说啦!”工友们又大吼起来。
“哼哼,老葛,你就坦白从宽吧!”老帅锅又开始踮起了脚。
“我、我……”
老葛这幅囧态,简直成了众矢之的。这时人群中也有主持公道的,平常跟老葛合得来的,这会儿站出来帮老葛解围了。
“老葛,你就跟大家伙说道说道,当初你是怎么拿的房儿。咱都是合理合法。当时厂里头特批的。你就跟大家伙说说呗!”那兄弟善意地提醒道。
“我、我……”老葛还是说不出。
“他不敢说!他是心虚!”老葛既然不说,工友们更是信了,甚至他老婆跟厂长有一腿也信了。
“老葛,快说呀!”帮忙的兄弟急得都要从他嘴里掏话儿了。
可老葛还是不说。
“嘿嘿,我看这样吧,”老帅锅这时在一旁踮脚也踮累了,心里头好高兴。又想再落井下石。“老葛,明天,我就跟弟兄们去上访。怎么样?你要是心里头没鬼,你就跟大家伙一块儿去,怎么样,证明给咱看看。你要是不敢去,那你就是跟厂长是一伙哒!哈哈,敢不敢去?你不敢,哈哈!”
其实这都是瞎起哄,也是老帅锅的激将法。谁成想老葛竟然当了真。
他是给摆弄火了,耍猴呢!他心说。他的怒火顿时从肚子一下烧到了喉咙里。
“上什么访?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闹能闹回来呀!瞧你们这些德行,当初干什么来着!奖金叫人家扣,要呀!当时就要呀!现在倒好,一个个的马后炮,欺负我行,你们有能耐当时去耍啊!现在冲我来!好,我今天告诉你们,我就是腐败分子,我就是贪污犯,我和厂长一块儿黑、一块儿贪!你们现在倒是抓我呀,抓我呀!来啊!”
老葛这一吼果然奏了效,工友们马上又哑火了。都知道老葛的驴脾气又犯了。不过老葛这下祸闯得也不轻,把实话都说出来了,他是认了真。伙计们顿觉自讨没趣,轰地一声,一下全散了。
老帅锅也觉得玩得儿有点儿大。人一走,就剩他俩,老葛那一双贼样的狼眼又转向了他。吓得老帅锅腿肚子都软了。他觉得老葛要扁他。
“老葛,你的事儿我可都知道!”老帅锅想威胁老葛。
“你给我滚,滚!”老葛的大脑袋上都暴起青筋了。
老帅锅一溜烟地逃出了活动室。
眼看着大获全胜,但老葛心里也乐不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腿肚子一阵发软,他坐到在地上。
“告什么告,这不成心找事儿吗?”他自言自语,“嘿嘿,这帮穷要饭的,还以为他们很了不起。还告状!算了吧!”
他陷入了一阵沉思。
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是微信。老葛这才如梦方醒,他急忙爬起来,抓过了华为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