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炭生茶

文 / 梦中客

3/26/2020 5:03:40 PM

此文为本人苦心而作,约4400字,阅读完约需15分钟。

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茶和交友》开篇谈道:“我以为从人类文化和快乐的观点论起来,人类历史中的杰出新发明,其能直接有助于我们享受空闲、友谊、社交和谈天者,莫过于吸烟、饮酒、饮茶的发明。”
曾写过《抽烟那些事儿》和《酒》,便想着再写篇“茶”,凑个完满。
喝茶不比烟酒,是件雅事,是不好写的。要像模像样喝起茶来,还真挺讲究的,不但需要准备一些器具,还要有环境的衬托。
之所以茶不好写,还有一个方面,历史上茶文章众多,各类体裁不一而足,名篇佳句也颇多。要把茶写好,是件冒险的事。
唯其冒险,方能有所提升突破。所以,喝茶已上升到精神、宗教甚至哲学层面。
险归险,还是得硬着头皮写,算是给内心有个交代吧。

对于茶,我很小就接触了,虽然我的故乡不产茶。
人对孩提时代的事总是记忆犹新。大约三四岁,村里有座砖瓦厂,祖辈们在那里干活,我经常在那玩。我记得厂里有一个露天大灶台,上面有一口大锅。在灶台边,大人们把点心一样用麻草纸包好的茶叶倒进滚烫的锅里,然后用舀饭的大勺搅动,再盖上锅盖。不一会儿,汗流浃背的工人们揭开锅盖,你一勺我一勺地把茶水连同叶子舀进空罐头瓶或大黑碗里……
祖父在世时,比较喜欢喝茶。要么在家里的电热丝炉子上熬茶,要么带点茶叶和洋瓷缸,去不远处一位远房爷爷家一起熬茶喝。他们熬茶的器具极其简单,就一个不到一尺高的小泥炉和一个手柄用粗铁丝拧成的大洋瓷缸。那个熬茶的缸子因为长期“工作”,外壁黑乎乎的。虽然一切简陋粗糙不堪,甚至有些不卫生,但他们很是享受。
鲁迅说得很实在:“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由于贫穷以及物资匮乏的问题,那时的农村人能喝上茶还是件挺高大上的事。
我记得一到过年,来看望祖父的晚辈们要是能带一包用麻纸包裹的茶叶甚至是袋装茶叶,算是高档的看礼。我还记得,带得最多的是信阳毛尖或紫阳毛尖(当时总想这些地方在哪),几块钱一包,伴有大量茶梗,包装底层也往往积有一层渣滓。至今,我清晰地记得紫阳毛尖的塑料包装袋上写着“無處何必去飲酒,清凈常品紫陽茶”。
参加工作后,大家的日子也都好起来了,于是我接触茶、好茶的机会越来越多。慢慢地,我记住了每种茶的口味、色泽什么的。好点的熟普洱茶块一般有股霉腥味,茶水泡出来像红酒。金骏眉是2013年去福州出差时第一次喝到的,这种茶汤是焦糖色的,一般有红薯或板栗的香味甚至带有焦味。龙井的形状像页岩,一片一片的,一眼便可认出,它的味道很独特,有豆腥味。大红袍是黑色的,又干又硬,泡出来却有种兰花香。正山小种这个被誉为红茶的鼻祖呢,色泽与金骏眉有点像,但有着浓烈的松烟香。福鼎白茶是我在一家茶叶店喝到的,它的外形极其像冬日散落在地上的苹果树叶,但喝起来滑滑的,味道很沉厚,就像感受着一个阅历丰富的人……
我喝茶最密集的时期算是在中学,那时熬夜较多,经常用茶叶提神,以至刚上初中就染上了茶瘾。但要说最喜欢什么茶,似乎还没有,只要品相不太差,都不拒我们陕西,确切地说关中、陕北是生长不了茶树的,但是关中平原的白菜心泾阳却出产茯茶,因而有“自古岭北不产茶、唯有泾阳出茯茶”的说法。茯茶原料主要是湖南安化黑茶。之所以称为“茯”,一个说法是伏天加工,另一个则是其效用类似土茯苓。这种茶最大特点就是有冠突散囊菌(俗称金花),像桂花一样点缀在茶块中,金花的多寡也可以反映茶的好坏,所以有“茶好金花开,花多茶质好”的说法。这几年,茯茶名气越来越旺。2018年,英国首相特蕾莎·梅来中国访问时,总书记就用的是这款来自故乡的茶招待的。

“灵山惟岳,奇产所钟。瞻彼卷阿,实曰夕阳。厥生荈草,弥谷被岗。承丰壤之滋润,受甘露之霄降。月惟初秋,农功少休;结偶同旅,是采是求。水则岷方之注,挹彼清流;器择陶简,出自东瓯;酌之以匏,取式公刘。惟兹初成,沫沈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若乃淳染真辰,色绩青霜,白黄若虚。调神和内,倦解慵除。”
《荈赋》是茶文章的鼻祖,赋中的“荈”,就是茶。
《茶经·一之源》这样写道,茶者“其字或从草,或从木,或草木并。其名一曰茶,二曰槚,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据研究,茶这个字首次出现在《茶经》中,之前大多写作“荼”,现存的陆羽之后的一些碑帖里也以“荼”代茶。想想也是,《尔雅·释木》对茶字的解释为:“槚,苦荼也。”
国人喝茶的习俗由来已久。考古发现,最早人工驯化茶叶的地方是在浙江余姚田螺山遗迹,已有6000多年历史。西汉初年的吴理真是有明确记载最早的种茶人,被奉为茶祖。公元前4年,佛教传入中国后,吴理真在蒙顶山脱发修行,学佛品茶,首创“佛茶一家”,后人称其为“甘露大师”。
物恒久必有其可取之处。《茶经》云:“茶之为用,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茶书》序曰:“淡远清真,雅合茶理。”宋徽宗在其专著《大观茶论》中描述得文采斐然:“至若茶之为物,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祛襟涤滞,致清导和,则非庸人孺子可得而知矣,中澹间洁,韵高致静。则非遑遽之时可得而好尚矣。”《茶解》中则说得有些夸张:“茶通仙灵,久服能令升举。”
依鄙浅薄之见,茶主要功能还是提神醒脑。如果非要找出确凿根据,就得查阅《本草纲目》及西方营养学之类的书了。

喝茶是件讲究事,一点不为过。
《茶经》载,采制茶的器具就有籝、灶、釜、甑、杵臼、规、承、襜、芘莉、棨、扑、焙、贯、棚、穿、育16种(可见《二之具》)。至于喝茶的,则更多,有风炉、筥、炭挝、火筴、鍑、交床、夹、纸囊、碾(拂末)、罗合、则、水方、漉水囊等26项之多(可见《四之器》)。
看过《长安十二时辰》的也许会注意到,在靖安司内,李必给醉酒的何监奉茶,里面的器具在《茶经》中均可找到。
其实,《茶经》里的“具”专指采制茶的器具,而喝茶的则称为“器”,这种称呼一直沿用到北宋。到了南宋,审安老人(本名董真卿)在《茶具图赞》中才将具与器统称为“茶具”。《茶具图赞》一共描绘了12种茶具。有意思的是,他还按照宋代的官制,对茶具进行“授衔”,俗为“十二先生”,他们分别是:韦鸿胪(茶笼)、木待制(木椎)、金法曹(茶碾)、石转运(茶磨)、胡员外(茶杓)、罗枢密(茶罗)、宗从事(茶帚)、漆雕秘阁(茶托)、陶寳文(茶盏)、汤提点(汤瓶)、竺副帅(茶筅)、司軄方(茶巾)。
《闲情偶记·茶具》记载:“茗注莫妙于砂,壶之精者,又莫过于阳羡。贮茗之瓶,止于用锡。”仅就这紫砂壶,按照款式,就有石瓢、西施、掇球、秦权、井栏、龙带、瓦当、鹧鸪、提梁、洋桶、僧帽、思亭、一粒珠、松段、龙蛋等多种雅称。直到现在,都有人专门收藏紫砂壶,好的壶也能卖到上百万。
《红楼梦》这部百科全书式的鸿篇巨著也自然不放过对茶的描写,还特地提到一些珍贵的茶具,如成窑五彩小盖钟、绿玉斗、官窑脱胎填白盖碗、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雕竹根的一个大盒。
真正喝茶的人,讲究得连水也不放过。《茶经》又云,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茶解》也认为,瀹茗必用山泉,次梅水。
在《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品茶栊翠庵”章节中,林黛玉问妙玉:“这也是旧年的雨水?”时,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个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统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清淳?如何吃得!”
不光水,烹煮也是大有学问的。《茶经》又云:“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茶录》说:“未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前世谓之蟹眼者,过熟汤也。”皮日休在《煮茶诗》总结得好,时看蟹目溅,乍见鱼鳞浮。
喜欢有时会变得吹毛求疵。《茶解》还说:“采茶制茶,最忌手汗、膻气、口臭、多涕、多沫不洁之人及月信妇人”。《红楼梦》“品茶栊翠庵”章节还讲道,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脏不要了。
在制茶水的整个环节,煮是最为关键的,用水、煮茶时长等都不可掉以轻心。关于烹煮,《茶经》有段描写得很精彩:“凡酌置诸碗,令沫饽均。沫饽,汤之华也。华之薄者曰沫,厚者曰饽,细轻者曰花,如枣花漂漂然于环池之上。又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又如晴天爽朗,有浮云鳞然。其沫者,若绿钱浮于水渭,又如菊英堕于鐏俎之中。”
实际上,古今喝茶还有所不同,甚至大相径庭。比如,现在泡煮叶子喝的习惯,据说是从明代开始的。之前人们喝的是茶粉煮成的茶汤。喝茶前,得先要把茶饼烤一烤,茶饼冷了再碾成末,煮茶时,再用“则”量茶末。《茶录》又云:“茶少汤多,则云脚散;汤少茶多,则粥面聚。”
古人喝茶根据口味,还可加入佐料,《茶经》又云:“或用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扬令滑,或煮去沫,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俗不已。”其实,这种方式,早在汉末就已出现了。
流传至今的客家擂茶喝法与《茶经》描述的方法很是相似,甚至可以说,擂茶就是饮茶古法。

《小窗幽记》有言,好香用以熏德,好纸用以垂世,好笔用以生花,好墨用以焕彩,好茶用以涤烦,好酒用以消忧。
的确,喝茶可以让烦躁的心得以平复。一位同学在朋友圈发过这么一段话:“近一两年喜欢上了喝茶,更多是希望自己能静心,静心而自省……”
与喝酒不同,喝茶需要的是静,越静越好,越静越有氛围。在静的环境下喝茶,容易让人陷入思考,甚至有所顿悟。至此,我也明白了禅宗讲喝茶的道理。
林语堂还说,茶之为物,性能引导我们进入一个默想人生的世界。或许这样,胡适认为喝茶可助于文思。
在精神层面上,喝茶最大的魅力在于宁神静心。心静则智生,智生则事成。西方一位叫特昆雪的说得很好:茶永远是聪慧人的饮料!
与宗教和哲学融为一体,恐怕是这个世上任何一种饮品都无法达到的。
《小窗幽记》还说,独坐丹房,潇然无事,烹茶一壶,烧香一炷,看达摩面壁图。垂帘少顷,不觉心净神清,气柔息定,蒙蒙然如混沌境界,意者揖达摩与之乘槎而见麻姑也。
除吴理真首创的“佛茶一家”,宋代高僧圆悟克勤也顿悟出了“禅茶一味”之道,曾手书这四字,并馈赠于参学的日本弟子荣西。
正在于此,禅宗的信徒们终生不离茶,在茶与禅的熏陶中不断超越自己,以期达到更高的境界。
明海法师有诗云:“遇水舍己,而成茶饮,是为布施;叶蕴茶香,犹如戒香,是为持戒;忍蒸炒酵,受挤压揉,是为忍辱;除懒去惰,醒神益思,是为精进;和敬清寂,茶味一如,是为禅定;行方便法,济人无数,是为智慧。”
将茶与宗教结合得最广泛和深入的国度恐怕是日本。南宋末期,日本南浦昭明禅师来取经,首次将茶道引入。丰臣秀吉时代的高僧千利休高举起“茶道”旗帜,总结出影响深远的茶道四规——和、敬、清、寂。
至此,喝茶从宗教上升到哲学的层面。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蒂如丁香,根如胡桃……”
朋友啊,没事的时候,别忘了多喝喝茶,因为“茶永远是聪慧人的饮料”!
2020年3月21日,定稿于秦都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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