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教育

文 / 杜帝

3/28/2020 10:17:14 AM

好几天贴不出公众号,不知道什么原因,敏感词吗?这篇特写是历史回顾,时过境迁,不知道哪里敏感,沮丧至极。
今天在网上看到奇闻,沈阳一家开饭店的老板,打出了巨大的充气标语横幅,庆贺美国和日本新冠病毒扩张,这种幸灾乐祸激起了很多义愤和抨击,我看到一些文章分析了祸源,提到是中国几十年来的仇恨教育所造成,这种教育是最下流、卑鄙、无耻的教育,它阻断了人类向文明、良知、善良的路径,使一个族群向黑暗深沦下去。一些傻逼竟然为了一已之私,让整个国家走向深渊,他们是人类的公敌,文明的公敌。
巧的是我几年前写过一篇《仇恨教育》的散文,当然没有发表,那是我回忆童年经历,也是我那部长篇纪实《老城浮世绘——青岛铁路宿舍》里的片断,今天贴出来,权做呼应或交流。

仇恨教育

文化大革命风暴刮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全社会所有单位都动起来了,毛主席多次挥手,红卫兵冲锋陷阵,连我们宿舍也轰轰烈烈动起来,搞大批判,斗牛鬼蛇神。
我们一帮小孩看热闹,刚从大康宿舍出来,马上到四方机厂宿舍,看抄家的,看批斗会,台子上是地富反坏右和资本家、反革命、国民党特务,也有走资派、收听敌台或者包庇犯。
在铁路东宿舍,我看到抄家的,造反派用扩音器大喇叭喊着:“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我们抄家抄出了资本家的变天账!”
许多人朝这里赶过来,人们围了一层层。大喇叭喊着:“广大革命群众都看看,我们抄出了资本家妄想变天的罪恶铁证:金砖!”
周围哗然,一片唧唧喳喳声。
金砖?这可不是小事,我们宿舍里哪个老奶奶戴个金戒指,不知道几克,就觉着很值钱了,怎么还有金砖?
我从人缝里挤进去,看到一张白床单,上面铺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收音机,吃饭的碗,鸡毛掸子,金砖呢?我在找那块砖,问身边的,一个大人指了指一堆衣服旁边,那不是金砖是什么?
我仔细一看,原来那么小的金砖!比大拇指盖大不了多少,形状倒是砖的样子。我老是以为金砖就是一块砖,和砌墙盖屋用的砖一样。第一次见识了,开了眼界。
在四方机车宿舍的一场批斗会,我又开了眼界,台子上站了一大溜戴高帽子的,帽子大得惊人,帽子顶尖尖的,能用纸板和厚纸做这么一顶大帽子,不容易。帽子上是黑墨汁写的罪名,五花八门,历史反革命,军统特务,生活腐化糜烂,侮辱领袖画像,死不改悔的当权派……我们一帮孩子也跟着喊口号:
“打到……”
“砸烂……”
“再踏上一只脚!”
“永世不得翻身!”
一个小伙子拿着根木棒子,跳上台,朝最边上的一个老头,帽子上好像是“军统特务”的,狠狠打了一棒子!老头胳膊咔嚓一声,不知是不是断了,高帽子歪倒掉下的时候,老头侧瘫在台上,差一点掉下台去,那么高的台子,摔下来不死也得昏。
军统特务看来伤得不轻,身子佝偻着,闭着眼,嘴张着。我身边的小伙伴们直拍巴掌:
“打得好!”
“砸死这些反革命!”
小伙子还要抡木棒子,被戴红胳膊箍的人拦住了,小伙子把木棒扛在肩上,跳下台来,有零零落落的掌声。
小伙子英雄一样昂头挺胸,从我身边走过,我看到他脸上的汗滴,啊,他那么年轻,额头光亮,唇间一层细绒毛,比我大不了几岁,初中一二年级的样子。
陆陆续续有自杀的,可能忍受不了高帽子批斗,从大烟囱往下跳,那时候高楼大厦少,找个高地方也不容易。
躺在铁轨上,这个死得利索,我们宿舍紧靠的铁路线,发生过好多起,有一次火车整齐地把卧轨者脖子轧断,一颗睁着眼的头颅离身子老远,我的邻居大亮子像踢球一样一脚把头颅踢了出去,骨碌碌滚出一段距离。几天后大亮子发烧,住院多天高烧不退,查不出原因,我老怀疑与他踢那头颅有关。
那年代呼呼隆隆总有些事儿,抓坏人的空档“忆苦思甜”,学校搞完了街道也搞,烧一锅糊糊,主要是苞米面,里面放些榆树叶,狠心的还放点撕碎的杨树叶,照例是苦大仇深的穷人上台控诉旧社会,吃不饱穿不暖,地主富农资本家残酷剥削,幸亏共产党毛主席大救星来了,带领我们脱离苦海。口号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忘共产党!”“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我在初一时吃过三回忆苦饭,内容和场面大同小异,学军时加了部队驻地附近的老农民诉苦,我们都准备好了大哭一场,可是苦大仇深的老农民语气平淡,忆苦饭是掺了野菜的窝窝头,也不难吃。
倒是参观《收租院》,我们班上有同学哭晕在地。《收租院》是四川来的泥塑展,雕刻的上百人物活灵活现,同学们议论说你看那眼珠,还放光。
《收租院》是控诉大地主刘文彩的,展览占地面积不小,海泊河公园里面封闭了一大块地方,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川流不息,有专门的讲解员,声情并茂,声泪俱下,现场掉泪的无计其数,班上一个瘦小的女同学竟然哭得站不住,后来听说这个女同学不是哭昏的,是她身体虚弱,还有同学说是饿的。
几年前我去四川刘文彩故居,又看到了泥塑《收租院》,还是免费参观,估计更多意味是炫耀当年雕塑技术,主题内容早僵化过时了,刘文彩的水牢、奶妈之类,后来被证实是诬陷捏造,历史上真实的刘文彩,在当地做过许多慈善义举。
可咱们的宣传教育,几十年一贯制,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直到参加工作,好像接受的教育都是歌颂共产党毛主席,仇恨地主资本家,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打打打!杀杀杀!一味的洗脑灌输,和现在的北朝鲜一模一样,假如你再不敢往墙外探头,不愿意用自己脑子想问题,你说有那么多脑残、五毛、左粉,还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吗?
写于20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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