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在海一方
4/1/2020 8:42:59 PM
青藏高原是神秘的,耶和华是应当称颂的。
高原展示给人的不独是一种自然境界,也是一种精神,一种增进生命的力量。大地抬升,把土地、山川和人举上高高的祭坛,灵魂奉为祭品。在这样空旷辽远的地方,意志被疏散,各种文化品质被稀释,人切切地亲近着另外一种力量。
青海的道路通达历史的异域。青藏公路攀上拉脊山,高处已在云雾之中。海拔3800米的地方,长长的缓坡铺展到雪峰脚下,黑牦牛如高山精灵。唐代文成公主入藏,拉脊山是必经之路。沿青海湖南岸往西,是唐蕃古道,丝绸之路的北段。这段路雪山绵延数百里,如遮天玉屏。青海南山山脉尚不及祁连和昆仑那样雄伟,而望去已非常震撼。再往西进入柴达木盆地的边缘,雪山是盆沿,望不到边的缓坡草场把想象引向盆底。
如此广袤之域!疾驶的车辆亦如缓慢的蜗行,若把人的步足放下去,将是一种无法想象的困窘。在这里,任何物质运动都会失去悠然的步调,就连我们联想的步幅,也乏于语言的支持。然而有无言的感受,感受雪域高原。年轻的导游一路上都在给我们讲人生,讲她那些精锐的人生经验。她说:“你们这一代受了很多苦”,而我们却体会不到她这一代的幸福。代沟?的确,鸿沟两边是两种不同的社会集合,两种特殊的实体,各自的“共同经验”很难相互交换,更何况“个体经验”。个体经验造成人与人之间深深的隔膜,因为它与个体生命完全不可分割,难输出也难切入。人们可以共同感受并把握到的东西,比如知识、审美、苦乐等等,只是在普遍性意义上的沟通,并不能完全取代千差万别的个体经验。
行上高原,身后拖一长串生活经验?如此境遇中,这些经验已经贬值,而让人格在更深的经验里消融。普通经验不足以推动信仰的进路,也难以支持艺术的灵感。是神秘的感受力和形而上的思辨力,把人带上精神的高原。
没有看到青海湖畔遍野的黄花。天不时地飘落几颗雨星,湖面跟天空一样暗淡。斑头鸭和大雁在水中悠闲地游动,红嘴鸥一群群围着人飞旋。这种红嘴红爪的水禽,羽毛光洁,“啊……啊……”的鸣叫犹如一声声长叹。湖边有一处很大的史诗广场,竖立着世界各民族史诗的雕塑。如俄罗斯史诗《伊戈尔出征记》、非洲古马里史诗《松迪亚塔》、亚美尼亚史诗《萨逊的大卫》等等。猜想也会有中国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因广场很大,没来得及寻找。高原与史诗是多么相称,高原有史诗般的魂魄。
广场的中部是一道诗歌长墙,陈列着从普希金到阿波利奈尔的石板刻像,还有历届“金藏羚羊国际诗歌奖”得主的画像及作品片段:
我们不仅要死后的平等
也要生前的平等
要生前的公正
尽管生命短暂而死亡永恒
这是2009年金奖得主阿根廷诗人胡安·赫尔曼的诗。
诗歌
是注入你肺腑的金丹
永远来自
另一个时光
这是2013年金奖得主阿拉伯诗人阿多尼斯的诗。
不管怎么说
我都喜欢你
再来探登我的内心
为的是你可以
看见你自己
这是2013年金奖得主美国诗人西蒙·欧迪斯的诗。
你听,“啊……啊……”,红嘴鸥在飞翔。
夜宿青海湖畔,早起看窗外,惊现一个银色的世界。黄昏小雨化为夜间飘雪,第一次遇到五月降雪,游人把它视为额外的赏赐。然而,接下来我们才知道,这场雪不止是让我们观赏的,更是叫我们来体验它的。
这天的行程向西,从青海湖到茶卡湖。公路和高原牧场被厚雪覆盖,雪光耀眼。巴士驶入共和县的大山中,司机郭师傅见前面堵车,便掉头转向另一条公路。道路左盘右旋,险情毕露,而这时车子还没有装上防滑链。在海拔大约3500米的地方,又堵车了。山里的雪好像下得更大,雪中的车辙很深。郭师傅趁着停车,赶快装好了防滑链。望见前面堵着长长的车队,游客们犯愁了。城市里的堵车尚且叫人难以忍受,在这种折叠状盘山公路上又会怎样?有的人加了棉衣,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
几只麻雀落在路边的雪地上,它们啄食露出雪层的草籽。我们边看边议论说,麻雀总是跳跃前进,谁如果看见麻雀走步,一步就是一个福。话音未落,一只麻雀竟开始走步了,我们吃了一惊。再仔细看,确实,它实际上是在小跑。便又说,高原麻雀可能跟咱家乡的不一样,它们并不跳跃。话音未落,另一只麻雀就蹦跳起来。我们笑了,麻雀在给我们上课:经验有时是靠不住的,尤其是掺兑了既成观念的经验。
堵车大约半小时就排除了,感觉如同一瞬间,因为我们提前拉开的是长长的苦心等待。青海之行,郭师傅就是一个奇景。他是兰州人,有丰富的驾车经验,更有丰富的情感。旅行结束那天,他边开车边为我们演唱他自编的歌曲,深情与大家道别。他说:我顺利完成了第799次高原旅程。感谢大家信任我,把生命托付给我保管,现在旅程结束了,我奉还大家。这时我们才想到,我们所信赖的,是他的经验?他的责任感?更有一种把二者凝结起来的东西——情感。
高原之行有不少见闻。看了藏族的扎西和卓玛;听了土族姑娘的《花儿》;得了穆斯林的热心帮助。在西宁塔尔寺,我们看到了黄教喇嘛的辩经和匍匐长跪。听不懂辩经的语言,但对辩经的动作印象很深。匍匐长跪的动作幅度更大,十万个长跪应该不单纯是一个数字目标,匪夷所思的肉体长征携带着怎样的精神体验,我们无法知道。
一路上到处都能看到经幡,有的在山坳里,有的在山顶上。转经筒叫做手转经,经幡则称为风转经。长风诵经,经久不息。十万长跪、风吹诵经,还有遍布高山雪野的玛尼堆,佛教徒真的把某种信念寄托在巨大的数字里?欧洲人把信仰集中到教堂塔尖上,引向高远的天空;在中国的大西北,人们则把信仰铺述在广袤的大地上。
此来只是看客,看客只有猜想。但我们相信,伟大的宗教都有一种超越的品质——敬重生命。敬重感要人放弃世俗观念的尺码,拆除一切心灵自由的围栏。神的眷顾,性质岂能分割?卓玛爱扎西,扎西也爱卓玛。
高原有着最为坦露的地貌,也有着最为神奇的品格。
巴士行进中,车窗的一侧是高耸的雪山,另一侧是广阔的高原牧场。转头之间,恍若两个世界,也是两种迥然不同的表达。牧场的一侧是望不到边的大斜坡,牦牛群和羊群散布其间。这是一个话语充实的现实主义的世界,稀疏的牧草、乱石荒滩、小小的牧屋、低矮挡风土墙,生活在这一侧成为可能,至少可以对付。它展示生存主题而放弃幻想。雪山的一侧全然是神秘的景观,那绵延起伏的动势,就像大地凝重的思绪,牵动些许不安,召唤无限遐想。那是一种冰清玉洁的美丽,它已忘却温馨的怀抱,而把冷调引上锐利的雪峰。一座座雪峰撩起白云的披风,把某种神秘挥入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