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在海一方
4/3/2020 10:00:03 PM
我愧于所有情节;我伏于既成命运。
当有一日命运递上最后一杯苦酒,愿以此刻为墓志铭。
西域从来都是传说,且从来都是隔膜。从张骞的苦旅、大宛马的劲足,到零九年七五血迹,一种隔膜越来越深。维吾尔,你怯怯的、互望的眼神令人心寒。如今,新疆的维稳警情见所未见。在乌鲁木齐,每隔大约五百米就有一处“便民警务站”,荷枪实弹的警察巡行不懈;高速路上每一个收费站都是安检站,游客必须下车核对身份证;每家宾馆门前都设置防爆路障,入驻要像在机场那样经过严格的安检程序。
几乎找不到汉人开的商店,他们大都关门内迁了。我们有三个晚上住在乌市天山区的一家宾馆,导游说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了解维吾尔民族风情。然而我们在哪里感受到的却是深深的隔膜,“道阻且长”,比地理原因更深的阻隔是文化。大湾南路有长长一排维吾尔族商店,每家店面都插国旗,到处可见“听党的话”之类的标语口号。在维吾尔族人开的饭店里吃饭,口味和印象都很深刻。见到汉族客人,交谈仅限于饭菜——拉条子、烤羊排,其他一句话都不多说。客气、谨慎、敬而远之,在维吾尔族聚居区里,才让人真正感受到了距离。来到这“遥远的地方”,维吾尔族姑娘美丽的面容越发遥远。
内地人的时政批评像闹情绪;西北人的驯顺却是无语的隔阂。
疆的古字是“畺”,三条横是田界。这个字与新疆“三山担两盆”的地理面貌相吻合。从北往南,三条“横”分别是阿尔泰山脉、天山山脉、昆仑山脉;两个“田”字是夹在三大山脉中的两大盆地——准噶尔盆地、塔里木盆地。三条山脉都从中亚帕米尔高原延伸而来,绵延千里的白雪山峰;准噶尔和塔里木是中国最大的两个盆地,雪山—草原—沙漠,构成了浩瀚的景深。
“疆”的“弓”字旁是后来的事情,文明时代与战争一起到来;“土”字旁更是晚近之事,北疆大片的军垦农田,本来是荒漠戈壁。石河子市以北,路旁田边到处是白碱滩,望去如同未溶的雪层。
出行八天,绕准噶尔盆地一周,有时每天行车达9个小时,可谓行色匆匆。这种旅游已把“景点观光”变成了蜻蜓点水,显得无足轻重,而丰富的内容是在路上。我总是望着车窗外,旅游巴士就是观光车,整个北疆都是景点。
从乌市向东,行车在天山北麓,到阜康地区已是准噶尔盆地的南缘。再向北转深入盆地,大地倾斜——不同于大海的平阔和高山的耸立,这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大地独白。一望无际的大缓坡,是地表最大幅度的动作,高速路轻轻抹过大地的肌腱。
东眺阿尔泰雪山,从山跟涌来起伏的荒沙草原;西望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层层沙浪漫卷如潮,一座座驼峰状沙丘是壮景中的温柔。古尔班通古特富于变化,有的地方是黄色沙海,有的地方是遍布细碎砂石的黑色戈壁。风是西北沙漠最富耐心的雕匠,它大气的作品并不失细节的刻画。
到了火烧山(不是吐鲁番的火焰山),顿显一片橘红色壮丽景观。远近都是低矮的红山丘,如同火山岩浆冒出巨大的气泡,大地沸腾。在福蕴地方,额尔齐斯河出现。这是中国境内唯一一条注入北冰洋的河流。它在北疆地区奔流数百里,再经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汇入北冰洋冰冷的怀抱。从福蕴开始,行车转往大西北方向,福蕴—北屯—布尔津—哈巴河—185边境哨所,额尔齐斯河一路相伴。
额尔齐斯河太陌生了,陌生得如同一种想象。它的河谷非常宽阔,即使主流很窄的地段,也有大面积的河谷平原。平展的河谷沙原上,遍布杨树和沙枣树。树丛戏剧化地布置在白沙地上,疏密随意。间或有一道小溪无缘驻足,或有几块圆石散乱躺卧。那景象洁净如梦,我们未曾在那样的地方散步。河谷中,沙枣树泛着白绒绒的绿色,与白色沙原色调相称。河谷边缘陡然立起几十米高的台地,台地上树木稀落,童话般的景致。
苍茫阿尔泰,融雪的山麓孕育了额尔齐斯河,成就了独特的大河风景。到了最西北边境,额尔齐斯河成为中哈界河。河那边,望得见哈萨克斯坦的村落田园。界山阿尔泰,界河额尔齐斯,然而山贯水连无分,唯心界如斯。
喀纳斯湖被誉为“圣湖”,深藏在阿勒泰地区最北边,前往的路途十分险要。 从布尔津出发,大巴车几次受阻于转牧场的大尾羊群,不得不停车或慢慢行驶一段路。羊群的前面走着几头大角山羊,其中有领头羊;中间是褐色的大尾羊;最后面则是骑马的牧人。大尾羊屁股肥硕,憨态可掬,小羊羔在队伍里欢快地蹦跳,幽默而富于活力。转牧场就是把牧群从平原转到阿尔泰大山里,长途迁徙。到了秋冬季节,还要转回来,这就是当今还能看到的所谓“游牧”了。路旁有稀疏的沙枣树,不远处砂岩小丘的上空,群鹰低低盘旋。
阿勒泰的荒原广袤而不单调,明亮的白沙山衬着深色的青山背景,青山的背后闪亮着高耸入云的雪山。奔驰数小时,荒原渐变成茵茵草原。俄罗斯村,这个上过央视专题新闻的村落,由一些破旧的板房组成,成群牛羊在草场里吃草。从这里开始,大地骤起波澜,开始缓缓抬升。一处处大缓坡巨涌般推向高地,视线一无阻拦,让人实实在在地感受着大地的律动。这样的抬升一直达到2000多米的海拔高度,回望来处,已在峰谷深处。平缓的高地上,呈现着一个大节奏的世界。在别的地方很难见到这样一种直观的大地节奏,人已在视觉的交响共鸣之中。大地就在脚下起伏,直到极远处,全然是动感的世界。
近处起伏着绿色的高地草原,远处横着一道长长的褐色石山,石山后面排列着郁郁的青色群峰,大青山的后面才露出绵延的雪山。跟在低平原上眺望雪山不同,在这里是从高处看高处,地貌形态分外鲜明。有时候,平视比仰观真实,而俯瞰又比平视清晰。行车到了石山近旁,开始沿折叠公路盘旋下降,最终降到了一个盆地里。这是一个盆沿陡直的小盆地,就像是阿尔泰大山中的一个偶然变故,但它却是去喀纳斯的必经之地。小盆地里水草丰茂,簇拥着几个村落,已是边城光景。
古时候,人们怎样走出这样一个深坑似的盆地?真是难以想象。它的四周被大山紧紧箍住,老鹰起落恐怕也要周折盘旋。大巴车几乎一起步就开始爬山,沿S形折叠公路攀升。若是下山的路,急转弯时大巴车直欲扑下谷底,每个急转弯都让心往上一提。难怪说“心理体验”,这颗心在害怕时竟会自动闪避,就是往上一提这个“动作”。心往上一提,胸口就唰地扩散一阵电波,凉森森的波。
过了山口,顿显另一个世界。与平原上的荒沙草原不同,这里的草场一派青碧,翡翠般映着蓝天。大山顶部竟有如此开阔的景象,实在令人惊叹。行车到一个叫石头房子的安检站,游客下车核对身份证。路旁是高耸的雪峰,往下看是一个V字形大坡谷。我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地貌。坡谷伸展的两翼是青翠的草场,跨度数公里。它把广度和纵深结合在一起,望去令人动情。
西北的最北是友谊峰,跨中国、外蒙、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四国疆界,这样的地方若不“友谊”,哪堪想象?清湛的喀纳斯湖水源于友谊峰雪山。
到了喀纳斯景区入口,换乘观光巴士,还要穿越一个多小时的深山峡谷,才能到达喀纳斯湖。峡谷道路的两边,满山是西伯利亚落叶松,喀纳斯河在谷底流淌,河边生长着一片片的白桦林。白桦是一种优雅而多情的树木,她亭亭玉立,白色树干上的“眼睛”深情注目,被人称作“情人的眼睛”。
有“东方瑞士”之称的喀纳斯,如今又以“水怪”闻名。据说那水怪是一种叫做哲罗鲑的大鱼,身体比游船还长。游客并不奢望看到水怪,因为那环湖雪山的洁白,已深深地把人感动。在喀纳斯老村作“图瓦族家访”,欣赏了喀纳斯版的室内音乐会。图瓦人演奏一种叫“苏尔”的乐器,传说是从苏武牧羊时传下来的。另有蒙古人的马头琴和叫不上名来的几种乐器,还有民族舞蹈。图瓦族现今只有两千多人,聚居喀纳斯湖畔。他们的来源是一个迷,而他们的文化则是一种综合。
不同于喀纳斯的浓墨重彩,克拉玛依非常淡远。她身披白寥寥或灰蒙蒙的衣衫,遮挡不住硗确的肌肤。到处是沙漠荒原,《克拉玛依之歌》所说的面貌至今未变。
然而,克拉玛依有她自己的景深;西域的境界,只有宏大叙事。深广的沙漠大平原里,所有的地形变化都已成为小小的盆景。一路上景色变换,白沙原、黑戈壁、红戈壁,时有几十公里长的黑山岭和红山岭相并行,低矮如两道精致的石梁。
路旁和远处都有雅丹岩,有的油井就在雅丹山崖边开采,真让人为那些美丽的景致担忧。远望魔鬼域“风城”——一座座诡异的中世纪城堡;近看胡杨林——黑戈壁中无雨亦无语的顽强生命。
体会北疆大地,大山是生命的庇护。被阿尔泰山环抱的阿勒泰地区,落叶松、白桦树、沙枣树欣欣向荣;天山北麓,盐碱沙漠开垦成了大片农田。但在克拉玛依及准噶尔盆地,生命景象却十分惨淡。望皑皑雪峰的亮白,那实在是一种高远的恩惠。
大风、炎热、干涸、低海拔是吐鲁番的几个性格侧面。想来,或许正是这些怪异的个性特征成就了吐鲁番,如同神意。
从乌鲁木齐出发到达坂城,出现规模巨大的风车阵,据称是国内最大的风力发电设施。进入吐鲁番的“三十里大风口”,黄沙满天飞扬。在这里下车安检时,人被风吹得几乎站立不住。几年前,曾有列车在这一地区被大风掀翻。 一个低凹、燠热的盆地,若无这举世罕见的大风吹拂,必将憋闷窒息。大风,乃吐鲁番之大恩。
火焰山是固体的烈火,百里火红的烈焰,说尽炎热之苦。之于干涸,或许是吐鲁番的一个假象吧?火焰山把天山的融雪水流藏到地下,人们又用坎儿井把水引出来,形成总长达五千多公里的地下水渠,水源非常富足。导游说,吐鲁番维吾尔男子夏天在户外睡觉,因为蚊子都被热死了。蚊子不会是一种怕热的昆虫,猜是因为缺少繁殖的水源。坎儿井的水清凉甘美,且藏在地下,只为人所用。无蚊的夏夜、甘甜的葡萄,坎儿井悄悄地润泽着吐鲁番。 吐鲁番盆地是中国的低海拔之最,如今已经干涸的艾丁湖,海拔为负155米,是中国的死海。火焰山山脚下的沙漠平地,也大都在0海拔以下。
特殊的生存方式适应着特殊的地理环境,而生存和环境又都是奥秘。
自然的光景,社会的光景,人的光景,相互间都是隔膜。无论走到哪里,人不过是一种无助的光景。然而,人们还是到处寻找一种东西,渴求一种相融。来西域走走吧,走进忘怀或沉寂。大概可以相信,那种相融是在属灵的光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