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做乡村教师的日子

文 / 苏永生

4/9/2020 6:02:48 PM

母亲1950年到1959年在河北省故城县做小学教师,她先后在东第三、新庄、黑王庄和大马坊等村的学校教学。
我1952年出生,从出生到1959年春天母亲调动工作离开故城到青岛,我一直跟在母亲身边,也有过在这几个村生活的经历。
母亲2002年去世,享年80岁。她在世的时候,对这时期的事情,我主动问起的时候不多。因为那时年轻,有工作和生活当中的许多在当时看着比回忆更重要的事,所以不但不问,有时母亲说起来,也没大有兴趣听。
当自己也老了,想好好回味和了解的时候,母亲已不在了。

一、母亲的几张照片

这张照片是母亲在故城县教学时拍摄的,但不清楚是哪一年,应该是在照相馆照的,像是用于工作证件上的照片。身体稍微侧面一些,显得自然,不像完全正面照相那么死板。
收在这里的三张照片,我倾向认为母亲戴的是同一顶帽子。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三张照片拍摄的时间应该相去不远。这三张照片中,只有集体照相上标有明确的时间。

这张照片的字应该是后期冲洗时在底片上写上的,文字是:故城县二区新庄小学校少年先锋队师生合影纪念 1955.11.25
拍摄地点应该是在新庄学校的教室外面,那就是说,请的摄影师到学校来拍的。至于为什么选择此时照这一张像,就不知道了。
左边可看到窗户。木头窗棂,糊着纸。那时还没有玻璃窗。从照片中看到的外墙判断,这个房子主体是土坯,基础部分是砖垒的,土墙外面挂了一层立砖。
母亲和另一位男老师在照片中间。母亲戴着红领巾。
这张照片右下有损坏,总共是60多名少先队员,应该是新庄小学的大部分学生了。
师生们的表情稍显严肃,也许由于很少照相(有不少孩子应该是第一次照相)的原因。但还是可以看出每个人不同的个性,令人想象当年他们在一起上课玩耍的情景。
摄影师的技术,我认为非常好。掌握的光线很柔和,每个人的面容都自然和饱满。这正是黑白照片的魅力,没有彩色照的优点也是缺点:五颜六色,颜色丰富但乱、不协调。
此外,站了五排,容易造成离镜头近的人大,远的人小。技术上是怎样做到了都基本一样大,看着很舒服的?影像在电脑上放大了看也很清晰,说明照相机应该很不错,至少镜头的分析能力强。此外,照片能保留60多年而不褪色,说明相纸和冲洗的药水质量高、配比合理。不得不佩服当时的材料和照相技术。

母亲与两位女生的照相。这二位女孩是少先队的中队长,在集体照相上她俩挨着母亲,在左边。这张照相是不是与集体照是同时呢?有这种可能。她们的背后是挂起的一块布,遮挡住破破烂烂的墙壁吧。
如果与集体照是同时,这天是少先队中队成立的日子,母亲担任少先队辅导员,所以特意与两位中队干部合影?只能猜测。
这两位女生,应该是四五年级的学生。几十年过去了,不知现在的她们是否还记得自己当年的模样?
这张照片上,母亲穿着黑色或深蓝色的制服,衬着白衬衣,扣着风纪扣。左边口袋上插着一枝钢笔,上面第二个扣子上拴着一条细绳子或链子,应该是连着放在口袋里的怀表。

二、母亲怎么当上了乡村教师?

母亲进学校读书并没有几年,没有读过师范。她的水平和能力,主要是靠自己努力,刻苦学习得来的。
母亲生于1922年。她的老家是山东黄县(现在烟台下辖的龙口市黄城区)。她的家庭按解放以后定的成分属于“下中农”,实际上也是穷人。不过山东半岛地方,由于土质好,雨水充沛,沿海一带又有渔盐之利,一向生活好于土地贫瘠十年九旱的河北南部。
母亲的家庭都是农民,靠种地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很吃力。所以母亲小时候只上到“初小”(四年级?),家里就不让她继续上学了。像那时农村女孩一样,在家帮助做家务,学习做针线活。
母亲喜欢读书,所以当哥哥上学时,她就跟在后面,不能进到教室里,她就躲在教室外面听老师讲课。回到家以后,她要来哥哥的课本,自己学习。
母亲在学校的时候练习过毛笔字。我小的时候见过母亲保留下来的临帖作业,她临的是楷书,一笔一画,很有力,结构也很好。上面有老师用红笔划的圈。有毛笔字的基础,所以母亲的钢笔字写得漂亮,有力量。看过母亲字的人,都夸奖母亲的字好。我是一辈子也没有练到母亲的字那样好。我和母亲在两个地方生活的时候,母亲给我写过许多信。读母亲的信,是一种心灵上的享受,不但语言温馨,那工整漂亮的字,也永远留在记忆里。
成年以后,母亲离开家乡,到城市里做事。由于有一定的文化,她被不同的机构接受,做文职的工作,她又结合工作,不断地学习文化和各种知识。
母亲和父亲1949年在青岛结婚。第二年生下了姐姐。这年秋冬之交的时候,俩人在青岛都失业,没办法的情况下,回到我父亲的老家,想着换个地方来谋生。
父母回到家乡以后不久,得知县里正在招教师。父亲和母亲都去报考。母亲被录用了。前面说过,母亲通过自学和工作的历练,不但具有相当的文化知识,也有相当的工作和社会经验。所以,从事教师这种新的职业,她很快就适应和胜任了。
母亲被分配到离家20多华里的东第三村教小学,这是她教书的第一个村。开始的时候,是我父亲陪同去,照顾母亲和我姐姐。不久,我父亲回到青岛找工作。母亲仍留在家乡教书。我奶奶就跟着我母亲,照顾一家人的饮食起居。1952年我出生。1956年我大弟出生。
也许县教育局每年根据各村的学生人数,调整学校的规模和教师配置,所以母亲算起来是两年左右换一个村,我们一家人辗转在故城县东部一带。这些村离我们老家二屯都不远。最远的是大马坊,我写到这里,用高德地图查了一下,20公里左右。其实,奶奶也随我母亲生活以后,老家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一处宅院在那。但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一家还是偶尔回到老家的房子里住住的。
在那个时代,尤其在农村,识字的少,乡村教师的工作和生活条件都差。母亲从小生活在农村,是在比较艰苦的环境中长大的,虽然她后来到了城市,过了多年的城市生活。但母亲的适应能力很强,她很快就脱掉城市女性的服装,换上了中山装,还戴上一顶前面有帽沿的帽子,一身蓝色,改变了她以前穿旗袍时漂亮温婉的女性形象,成为整齐干练的职业女性的装扮了。

三、母亲的工作和生活

听母亲说过,她在村里教学时,很多时候是复式教学。我想这也是那时的情况决定的。一个村里上学的孩子不一定多,就多个年级学生在一个教室上课,老师分别给他们讲课。讲完让学生做作业,再给另几个学生讲他们那个年级的课程。我不知道,80年代毕业的冀县师范的同学们,是否也经历过复式教学?
那时农村的教室十分简陋。我虽未亲见,但到我“文革”中回到故乡,在那里生活的几年中所见,教室是土坯房,桌椅破烂不堪,有些是土坯垒起来的一个台子,权当书桌。我的所见使我想象到母亲教书时的情景。
母亲虽然没有上过师范,但她聪明好学,边教边学,很快就适应了教学工作。小时候,母亲常讲起教师们在假期里一起教研的情况。这些活动也帮助母亲提高了教学水平和能力。
母亲是很热心的人,她除了努力教好学生,还很注意动员村里的适龄孩子来上学,也许当时就是这样要求的吧。母亲给我说过几个例子。在东第三村的时候,有一个女生在我母亲班上上了几年学。家里生活困难,也需要人帮忙做家务活,家长就不让她上了。这个女孩很伤心。母亲知道后,多次到她家去,做她父母的工作,这个女孩终于又回到了教室里。母亲看到她家庭困难,就常自己拿钱给她买书、本等学习用具,减轻她家庭的负担。
我想母亲对于失学女孩的同情是感同身受的。她自己求学之路艰辛,因此,对相同处境的女孩格外同情,在可能的情况下,尽力地帮助她们。
再说待遇。母亲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实行的是供给制,每月发多少斤小米,具体母亲说过,我忘记了。也许是150斤?这样首先解决了一家人的吃饭问题。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改成领工资。
母亲乐于助人。她给年轻的老师介绍对象,碰到同事生活有困难的老师,尽力帮助。有一位男老师被送去师范学校进修,临走时,母亲给他资助。他一直到晚年,还对母亲当年的帮助表达感谢。
另有一位男老师,与母亲在同一个乡教学。他结婚时,母亲不但随了礼,还借给他被褥等生活用品。
母亲与乡亲们,村里的干部,教育界的同事和朋友,处得关系都不错。那时,农村还有老的传统和习惯,一般对老师还是用旧称呼,称老师为“先生”,称教学为“教书”。对老师也尊敬和尽量照顾。
当然,乡村教师辛苦,一般一个村子里的小学,只有几名教师,家不是本村需要住在村里的,也就有一二位。很多时候,就母亲一位正式的教师,住在学校所在的村里。需要自己做饭。当然房子是村里安排的,多数情况下是借住在人家的偏房可闲房里。女教师如果有孩子,需要回家和从家里回来,由村里派车(当然是牲口拉的车)接或送。这个做法直到文革期间,我在农村生活时仍是这样。
母亲早年教过学的东第三我没有印象。但我和姐姐都听母亲说起过发大水和决堤的事情。
据县志记载,1953年8月7日,运河河堤在东第三一带决堤,周围几十个村庄成一片汪洋。
在这之前,连降暴雨,上游下来的水也多,运河里的水涨的很高,随时有决堤的危险。
形势很紧的时候,据母亲讲,村长敲着锣在村里高喊,让村民们赶快撤到河堤上去避险。
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村干部很为教员一家的安全担心,商量我母亲,母亲就说那我们到德州坐火车去青岛吧。
当时由于大雨多日,平日走的道路已无法行走。唯一的路就是沿河堤走。于是村里抽出二个壮劳力,把我和姐姐二个孩子,一前一后放在筐里,一个人挑着。另一人推着一辆独轮车,两边装着我们的几件行李。一行人踩着泥泞的路,望着几乎漫堤的河水,心惊胆战,很不容易走到德州火车站。决堤的时候,我们已在青岛了。母亲多次说起此事,很感激村里干部和乡亲在危急时刻的帮助。
还有一件事,是姐姐帮我回忆起来的。记不请是哪一年在哪个村,某天夜里下大雨,房子四处露雨,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都拿出来接水,还是不行,东西都湿了。也没办法睡觉。母亲就把我们几个孩子转移到一间装柴禾的小屋里,让我们爬到柴堆上。那里有很多小虫子,咬了我们浑身疙瘩。就这样度过了不眠之夜。

四、我记忆中的几件事

在大马坊村的时候,我们家住在村支书的西厢房里,我们家与房东家处得很好。村支书是位约40岁的男子,印象里他有点文质彬彬的样子。他曾送给母亲一个铜墨盒和一块镇纸。
这位村支书,还救过我的命。
有一年夏天某日,正是中午,我一个人拿着一个小铁桶,走到村里湾边(池塘),想去打水玩,不想脚下一滑,滑到水里去了。水湾的水虽不很深,但也没了一个几岁的小孩子。中间的故事,我没有印象了。再有印象就是让我趴在一个农村叫“春凳”的大宽板凳上,往外控水。
据我母亲和奶奶讲,我掉到水湾里以后,身子沉在水里,只有头还时而露出在水面上,时而沉到水里。这时支书正来到水塘边的水井挑水,看到湾里漂着黑色的毛发,起先以为是小狗,再仔细一看是个小孩子。就立刻放下水桶,跳到水塘里把我捞了上来。
中午时段,一般村人都在午睡,很少有人出门来,村支书不像其他村民一样按时下地干活,所以他中午来挑水。也正因为这样,我才得救。
也是在大马坊,有一年临近春节,村里派一辆车送我们回二屯老家过年。当天下起了大雪,道路一片白茫茫,北风呼啸,天气奇冷。母亲用一条被子盖住我们孩子,我们觉得还挺好玩的。赶车人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乡亲。那是一辆牛车,从大马坊到二屯几十华里路,他一路上小心地赶着牲口走。有的时候,雪大得掩盖了路和车辙,他就停下车,自己往前走一段去探探路,看清了再赶车前行。一路艰难可想而知。到我们家时已快黑天了,第二天就是除夕,所以他也不住下,稍休息了一会儿,吃点东西,喝一点水,喂了喂牲口,就在大雪天的夜晚,又上路返回了。几十年过去,我姐姐和我都记着这一趟雪地里回家的行程。
农民们很纯朴,家里种的菜,新摘的都是先送给先生尝尝。对于我这个先生的儿子也格外关照。有一年在黑王庄的时候,我和几个小孩子躲在生产队的车屋子里玩火,不想火大了,烧到了屋顶,我们吓得跑了。等大人发现,来人扑灭火以后,发现是教员的儿子参与的,也就只是训了我们几个孩子一顿了事。
城乡总是有差别的。母亲忙于工作,顾不大上我的教育。所以我随母亲做乡村老师,就是调皮和玩。有时调皮得过火了。除了前面讲到的,点火烧着了队上的车屋。还有一次,我在街上玩,看到一个小脚老太太一扭一扭地走过,就跟在她后面走,一边说着一段所谓歌谣,是侮辱意义的话。这位老太太很生气,回来追我。我跑回了家。但她一直紧追不舍。到家见了我奶奶,很生气地诉说了经过。奶奶连忙给人家赔不是,送人家出门。但奶奶溺爱我,母亲回来,她也不告状。
1959年春天我随母亲调动,来到了青岛。由于秋季才能上学,就把我先送到幼儿园接受学前教育。我那时真正是一个“野孩子”。从农村来,不懂规矩。很使幼儿园的老师头疼,费不少事来调教我。这是后话了。
现在我回忆这些往事。从私的角度,是表达对母亲的怀念与思念,也纪念我人生中很单纯也很快乐的一段时光。从公的角度讲,也想借此向所有的乡村教师致敬。特别是母亲她们一代,是新中国的第一代乡村教师,有功劳也有苦劳。今天的进步,有他们的贡献。
写完于2020年2月29日

后记:
这篇文稿是由我执笔,但实际上可以说是我们姐弟几个共同完成的、对于母亲的纪念。姐姐比我大两岁,她记得一些我不记得的细节,比如她记得我们从大马坊回二屯,风雪肆虐中行路,那大车是木头车轮;也记得一开始,一家人坐在车里,没有盖被子。后来越来越冷了,母亲怕冻坏了小孩子,就解开包袱,拿出一床被子,把我们几个孩子盖住。我的大弟弟小我四岁,他虽然不记得随母亲生活的事,但建议我配上当年的照片,以与文章相得益彰。我小弟在疫情期间为我找照片和翻拍照片。
父母不在了,我们姐弟也已进入或将进入老年,想想我们这一代人,与老一辈相比,幸运多了。我们的下一代生活更舒适和方便,但希望他们也能知道母亲一辈人经历的艰苦,以及他们对事业的热爱与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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