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三题

文 / 在海一方

4/15/2020 9:14:15 PM

顺指针和逆时针

时间是空间的精神,而且任何一种性质都是其形体的精神。——[澳大利亚]亚历山大

老楸站立河岸,任凭风吹日晒,半个多世纪不挪一步。灰灰飞来落在他一只手臂上;花花飞来落在他另一只手臂上。老楸的无数只手在微风中招呼着早晨的阳光,他听到灰灰和花花叽叽喳喳的问候语,就想:生为此物该多好!看这灰斑鸠和花喜鹊,会飞会叫会歌唱,真是自由的生命。就说我脚下的那只金毛犬和松狮犬,能跑能跳能撒欢。哪像我,从出生之日起就被罚站,直到站成枯木才得了结啊。
老金在老楸树下撒完尿,趴在草坪上休息。他的主人也姓金,正坐在长条椅上看手机。其实他跟主人同龄,都是十七岁,但他已进入狗的老年,而主人却是个少女。老金羡慕地望着小金,想:生为此物该多好!这种生物已统治了地面,玩物质玩精神以致玩永恒。哪像我,在眼花缭乱人类电子时代,还只能玩玩叼木棒的游戏。

老绚在海泊河公园遇见老海,二人就坐在老楸旁边的长条椅上拉呱。老绚听树上鸟儿鸣啭,就发感慨:人是多维生物,线索太复杂。无法跟这些飞鸟相比,人的自由被自由的代价替代了。上帝为人类安排了一项重活,叫做自由,驾驭这匹桀骜不驯的烈马,何其伤神。老海说:是啊,老萨说“人不得不自由”嘛。
老绚:羡慕那只灰斑鸠。
老海:它没有伤痛记忆和前瞻忧虑。
老绚:更羡慕这棵大楸树。
老海:它汲地下甘泉,接天上阳光,几近无欲。
老绚:它持守天赐之位,分毫不移。
老海:我们到处寻找自己的位置,恍兮惚兮。
老绚:都在上帝的怀抱里。
老海:在永恒照亮的瞬间里。

落叶铺满河岸的草坪,阳光滑过老楸树纷繁的枝条,照着地上的斑斓。树下有两尊石雕,安静地坐着,一片树叶落在石雕的肩上。

造塔者

造塔用什么材料,这是任意的;之于造塔的信念,则是宿命的。
第一座塔叫巴别,它那壮丽的野心早已被拆散,而后世的塔都不过是它的不肖子孙。

蝼从古时候溜达回来,也不知他是利用什么交通工具做到的,这并不重要。 蚁问他所见所闻,蝼说见闻太多,不知说啥才好。
“就说最刺激的好了”,蚁建议说。蝼沉吟片刻,打了个激灵,说:
“塔!”
“塔!为啥是塔?”
“古时候大地上最抢眼的地标就是塔呗。我每经过一个历史片段,先是看见塔。每一座塔都说自己就是时代,所以印象深刻。”蝼说。
“可如今才是大规模造塔的时代呢。也没啥特别的,谁都要建造一座信号发射塔,极少例外。”蚁说。

记不清哪位先知警示过:自我中心将使生命荒芜。当今大规模造塔运动,已让时代失去了中心。大家在设计制造各种各样的发射塔,而建造接收塔的就越来越少了。
许多超强信号发射出来,让那种具有强大接收功能的塔崩塌了。
世界嗡响,无数发射塔播报同一个主题:我!
我家以前……我以前……我启蒙……我号召……
音弹横飞,相撞,爆炸声说“舍我其谁!谁……谁……”。漫天雾霾,碎片纷纷飘落,“唉……唉……”。

蝉声嘶力竭:我在这儿!没有回应,就把喊声挂在树枝上,自己掉落在地。
蝉是用噪声造塔的,他甚至把播报看得比交媾还重要。渐渐地,蝉们觉得幽会不是目的,目的是演讲本身。于是,他们修改了大宪章头条头款,把“我在这儿”改成“我说过嘛”。抓紧,必须在生前雕琢自我的墓碑。

生命逐渐失去了联络,世界正在死去。

绑架影子
1880年前后

那时,他悄然离去。
大强人抓住时机宣布:“他死了”。世人一时被欺瞒了。
那时,日渐强盛的科学蛮族已入侵心灵腹地,蒙蒙心景诡异叵测。
大强人自忖道:他是隐居或说逃匿了。我知道他的手段,悄然离去是为赢得强大的回归。玛拉基办完事后,他隐居了400年。而一旦现身,就把大罗马握在手心里了。圣安东尼以及那些爱尔兰苦行僧,都学了他的样子。
“他若不在,咱干啥都行。”伊凡说。这话要是从思想者口里说出来,就是:如果没有他,则什么都是可能的。而看实际情况:他在或他不在,什么也都可能。

2000年前后

如今他回来了,据传已到达了一个从未产生过主体意识的国度。这个国家的历史没有纵深感,是用一次又一次起哄记录下来的。国土辽阔,生民熙攘,深埋人心的原始感动已到了换代的时候。此前曾有热泪盈眶的“万岁”,现如今呢?
这里的国民从来都是反对权威的,但从不反对权力。他们把权力雕成整整齐齐的算盘珠儿,用来运算一切。他们泪腺发达,却没有什么深刻的感受力。“信仰来了!”有人喊道,于是就人仰马翻地信了起来。

敬虔运动会

有先知告诉大家:虔诚不虔诚,拿眼泪来见证!
大小规模的“敬虔运动会”就时兴起来了。运动员端着盆子上场,开始较量敬虔度的竞赛。啜泣声感天动地,念叨着“上帝啊!我有罪哪!”,就越发哭得热烈。好像那罪就是泪水的泉源,以保障不竭的汩汩涌流。裁判称量参赛者的敬虔,把眼泪和器皿一同计量。那些搬得动大家伙的人就沾光了。硕大一个生铁盆子,空空洞洞的,里面仅有一点泪迹,甚至一抹鼻涕,竟获得了好名次。

绑架行动

感受力缺乏和权力崇拜,使国民信仰别具一格。
他在,什么也都可能。绑架,当然可能。
当初,桓公享受过权力运作的绝妙滋味,史称“挟天子以令诸侯”。
代号为“挟上帝以号令天下”的行动计划悄然进行,神学家的创意一呼百应。 他们宣称已拘押了上帝,便开始随时随意地传达神的旨意。他们制作了一批土特产宗教仪式和教义,比如:
信徒一贯正确论:这是“教皇一贯正确论”的增订版。
洗礼万事大吉论:经济的性价比信仰。
愚昧是上帝所喜悦的:宣布理性有罪,痴呆是信仰的最高境界。
庇护所的安慰:追求进教会的安全感,即便藏污纳垢也无所谓。
信徒行为特权:骂人有罪,但站在上帝的脚趾前臭骂人类则无罪。
眼泪信仰观:信徒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泪腺要发达,心智要残缺。
华丽转身仪式:背过身去,人世间真善美一钱不值,但我个人那点事是顶要紧的。
拍胸脯仪式:拍胸脯,同时喊出:“我不进天国,谁进天国!”;或拍拍哥们肩膀:“我觉得你这人挺不错,也算你一个”。
堡垒窃笑仪式:从教堂大门的缝隙往外瞅:“嘻嘻,他们都下地狱。”

影子

“他真的来这里蹲点了?”
“不会吧,掌管全宇宙就够忙了。”
“哪?他们绑架的是谁?”
“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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