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常约瑟
5/7/2020 8:23:52 PM
父亲常子华,母亲梁今永,姐姐常以斯、常路斯、常安斯、常多斯,1948年摄于青岛八大关嘉峪关路六号院内。
青岛龙江路32号是一所具有德国与日本混合建筑风格的别墅。这所别墅的房主,曾经是我的父亲常子华与母亲梁今永。在共和国成立后的前三十年间,在龙江路上的这个老宅里,发生了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
1953秋季的一天,一辆黑色小轿车急驶穿行在青岛的大街小巷里。小轿车所经之处,路人纷纷止步观望。那年正值打了三年之久的朝鲜战争刚刚结束,小轿车在国内还是稀有之物,特别是在青岛这个小城市里,能够乘坐小轿车的人,一定是新政府的高级官员或社会上的显赫人物。
小轿车里除了司机之外,还坐了两位不寻常的乘客。一位是青岛市委统战部部长,他接到六月刚上任的青岛市委书记兼市长王少庸的指令(1),要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对青岛八大关地区内的居民做好“统战”工作,让他们从这个曾经居住多年的宁静海边小区迁移出去。这个“空城计”的任务事关重要,因为八大关这块方圆七十多公顷的海边小区,被京城里的中央政府高级官员们相中了,他们指令王少庸市长,要把这块有着二十多个国家建筑风格的幽美海边小区,用作他们夏季避暑的胜地。
坐在黑色小轿车里的另外一位五十六岁的乘客,身穿灰色中山装,神情庄重,他削瘦的脸上有一双浓眉与深邃的眼睛。统战部长对待这位乘客,如同二十一世纪的房地产业经纪人对待前来买房看房的客户一般殷勤谦恭。
这位乘客就是我的父亲常子华。他是住在八大关嘉峪关路六号多年的房主。我的父亲常子华与母亲梁今永,是老青岛人人皆知的名人。父亲是英商卜内门公司青岛分行的代总经理。卜内门公司这个十九世纪称雄于世的跨国企业,拥有世界最先进的化学工业产品。父亲把这些先进的工业产品与原料引进青岛,广泛地应用于纺织、印染、化肥、造纸、火药、建材、医疗、玻璃、食品加工等轻、重工业,对十九世纪初叶百废待兴青岛工业的兴起,起了革命性的作用。父亲与母亲热心于社会公益,救济了许多穷苦人,是青岛三四十年代著名的慈善家,先后在陵县路、李村、登州路(原广饶路)创办了三个教会。
当1949年上半年解放军的高级将领许世友率领大军逼进青岛市郊区时,住在八大关小区十条街道上的各国外交使节、富有的商人、民国政府的高官显贵,都纷纷逃离了青岛。而当时担任卜内门公司青岛分行代理经理的父亲,出于爱国赤子之心,婉言拒绝了伦敦总公司任命他为香港分公司总经理的高薪职位,决定留在青岛为祖国服务。(2)
父亲位于嘉峪关路六号的自家住房,建于一九三四年,由因俄国十月革命逃到青岛避难的白俄建筑师尤力甫设计。这所被当代青岛人称之为依瓦洛瓦别墅的二层楼房,建筑面积302平方米。(3) 在这所别墅二楼的主臥房,我的母亲梁今永于一九五一年秋天怀上了我。
因为家住八大关,父亲成了统战部长的“特别统战对象”。统战部长的任务,是充当一个说客的角色,说服父亲让出嘉峪关路六号的家宅。在统战部长的手中,握有一份在青岛城里所有的高级别墅空房清单。这些空置的高级别墅,大都是属于那些在解放军攻入青岛之前,丢弃家产逃往台湾与海外的达官显贵。统战部长在小轿车里向父亲拍胸保证,只要父亲看中了其中的任何一所别墅,他会动用手中的大权,让父亲不花一文钱立马搬迁过去。
统战部长与父亲坐在黑色小轿车里,在青岛老城大街小巷里转悠了好几天,父亲最后选定了一座位于信号山脚下,具有德国与日本混合建筑风格的别墅。别墅的门牌号是青岛龙江路32号。
父亲选择这所房子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它地处于一个非常宁静、隐蔽的地方。这所别墅的对面,是青岛河的上游,人们俗称掖县路大沟。大沟内有许多高耸的杨树。大沟的底部,静静地流淌着从青岛山上流下的清澈河水。这小河水沿着弯曲的龙江路流入大海。这就是老青岛人亲称为母亲河的青岛河。
龙江路32号这所别墅的地面,高于龙江路的马路4米。走在龙江路马路上的行人,仅能看见靠近马路边的一个汽车房、两扇浅灰色的大铁门、与一面用青花岗石砌垒起来的五米高墙。高墙后面的别墅,完全隐蔽在过路人的视线之外。
“就是这所房子了。”父亲对陪伴他看了几天房子的统战部长说。部长大喜过望,他果然没有食言,仅用了几天的时间,便为父亲办理好了龙江路32号的房产所有权证件。同时,他也拿到了父亲签署的放弃嘉峪关路6号房产权的文件,顺利地完成了王少庸市长交给他的任务。
父亲于1953年秋天搬进龙江路32号时,我只有一周岁。搬进龙江路32号新宅之后,父亲自己一个人当起了园丁。他前后花费了几年的时间,用自己的双手,把荒芜的前庭院打造成为一个美丽的花园。
父亲搬进龙江路32号五年之后,有一个十八岁的英俊男孩,走进了龙江路32号院内。这个男孩是我三姐常安斯在二中读高中时的同学。他的名字叫高天宾。半个世纪之后,高天宾先生在网上读到了我写的一篇回忆父亲的博文之后,写给我一封动人的信。在这封信中,他写下了一段他对龙江路32号前院的回忆:
约瑟弟:读了你写的《青岛是个海·第四章·我的父亲常子华》后,我思绪万千。五六十年的往事就如发生在昨天,浮现在面前。我是在1958年,18岁时认识的常伯伯。近二十年中,耳濡目染,他对我的一生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认识常伯伯时,正是我的家庭异常困难的时期,我的父亲在农场劳动改造,正在上学的姊妺四人,全靠一个大字都不识的母亲在家做針线活艰难地维持生活。我家是1956年搬到龙江路30号,全家人拥住在一间15平方米小房子里。我家是个赤贫家庭。由于和你三姐是同学,我有幸认识了常伯伯。
那时,常伯伯虽然已经退休,穿着行动却就像个优雅的绅士,他把龙江路32号庭院和楼房修整成个人间仙境。进了浅灰色的大鉄门,步上十五六级花岗石台阶,就到了一个豁然开朗的大院落。沿着台阶走到院子,直通房子东门是砖砌的小路,路边栽的葡萄树攀在葡萄架子上,形成一条林荫小道。院子中央是棵高大的常年翠绿的杉松,杉松地下深处是个防空洞。南面汽车房的背后栽了十几棵挺拔的柏松,东墙边有一棵高耸的核桃树,和它并排生长着四五棵无花果树,每到秋天,累累硕大的无花果,绽开的口子往外流着诱人的蜜汁。靠房子的南面,桂花、腊梅、月季栽成一排。秋天金黄的桂花散发的清香溢满了整个院子。严冬,约瑟弟南窗前的腊梅,白黃色的小花虽小却发出透人心肺的清香。客厅和花房里摆放着兰花、含笑等名贵花草。常伯伯对这些树木,花草均能讲出它们的习性,他吿诉我兰草春夏秋冬四季对阳光和水分不同的要求,根据季节搬放到不同地方,含笑花什么时间会放出什么样的水果味。每天根据其习性修整养护它们,32号大院被他修整成个花的世界、香溢的仙境。
在父亲闭门无争,静心潜意地修建他的前庭院的那几年,共和国的上层发生了接连不断的斗争。这些共产党最高领袖之间的内斗,逐渐地影响到生活在中国大陆的每一个角落里的人。龙江路32号的主人与美丽的前庭院也不可幸免。遭受了连续不断的运动冲击后,高天宾先生信中所描述的常年翠绿的杉松、果实累累的无花果树、林荫小道两旁的葡萄树、一排排的月季、桂花、腊梅,都已荡然无存。更有甚之,前庭院在文革期间被人挖地三尺,折除了灰色的大铁门、汽车房、青石岗高墙。他们在沿街的地盘上非法盖起了一座其丑无比的二层楼房。
至于那位执行八大关“空城计”有功的王少庸市长,仅仅在青岛巿长的宝座上坐了三年,即被误判为高岗、饶漱石反党宗派集团的成员,直到1962年才获甄别平反。而空城后的八大关,每年夏季都会迎来从全国各地前来青岛避暑的政府高级官员及他们的家属们。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盛会,发生在1957年7月,毛泽东在八大关第二海水浴场的一个“红亭”内召集并主持了各省市党委书记一把手的会议。在这个会议期间,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邓小平、彭真、陈毅、罗瑞卿等中央高级官员蜂拥住进了八大关内的海边别墅。这个会议在八大关小区内开了一半节时,青岛的天气突然转凉,会议场址便改在距离龙江路32号仅二百多米远的原德国驻胶澳总督官邸(迎宾馆)。
在这次青岛会议期间,毛泽东发表了一篇著名的文章《一九五七年夏季的形势》。在这篇文章中,毛泽东写道:“在我国社会主义革命时期,反共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和人民的矛盾是敌我矛盾,是对抗性的不可调和的你死我活的矛盾。”(4)
自此,在龙江路32号庭院里潜心种植花草的父亲全然不知,一场波及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大型反右派运动正式展开了。
注释
(1)王少庸(1908-1985),河北唐山人。一个悲剧式的共产党人。1932年参加共产党,1953年6月任青岛市委书记兼市长,后被误打为高岗、饶漱石反党宗派集团成员。1962年获甄别平反,1965年出任上海市委副书记。文革中追随党内极左派四人帮,1983年被开除党籍,两年后病逝。
(2)详情见我的博客文《青岛是个海·我的父亲常子华(一)》
(3)当代媒体广泛流传,嘉峪关路六号的别墅,曾经是美国驻青岛总领事馆副总领事的住宅。但是人们不知道,这所别墅在四五十年代最后的私人房主是道地的一对中国人,我的父亲常子华与母親梁今永。这所优美的别墅,现在被青岛市政府例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4)摘自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一九七五年夏季的形势》456-4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