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靡之音之画外音

文 / 老涧

5/11/2020 8:27:37 PM

从小喜欢听歌,母亲常常一边踩缝纫机一边唱歌,母亲会唱很多歌。
“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寒霜十九年……”
“渭城朝雨邑清晨,客舍青青柳色新……”
“照过金姐的脸,照过银姐的衣裳,也照过老年时的秋香……”
母亲累了,从墙上摘下竹箫,吹一曲《满江红》,再吹一首《秋水伊人》……
哥哥的同学们也喜欢歌,他们音乐老师姓邓,家里有琴也有留声机,邓老师会唱更多歌,不过他不唱我母亲的那些歌,他唱《平安夜》,唱《老人河》《肯塔基我的家乡》,他还送给我一只口琴,那时候我不到四岁……
哥哥的对象、我后来的嫂子唱民歌,在我家附近的一间小学当音乐老师,哥哥当兵去了,准嫂子每天中午来我家吃饭,吃完饭当然要唱歌,《小二黑结婚》《刘三姐》《洪湖赤卫队》。我家天天都会有人唱歌,哥哥姐姐们都爱唱,邻居们也都习惯了,如果连续几天听不到歌声,后院的郭太太会高声大嗓地喊:“小七,你家怎么了?”我在家大排行老七。
渐渐的,有些歌不让唱了,好吧,语录歌诗词歌也好听。清华大学“来青打鬼战斗队”住在我们学校,一位大姐姐教我们唱革命歌……“战士不离枪,军马不离鞍,子弹推上膛,刺刀闪闪亮,我们时刻准备打啊,坚决要求上战场昂昂……”最过瘾的歌叫《鬼见愁》,“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的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真过瘾啊,这歌上头!
习惯了铿锵有力,觉得啥事都该雄赳赳的。尽管上初中饭量大增的我总觉得饿,每天中午在二中茶炉上蒸的满满一大饭盒高粱米饭,小瓶酱油用开水一冲拌在高粱米饭里,风卷残云般装进肚子里,立刻就有了精神。
我会摇橹,常跟着校办工厂的刘老师摇着舢板去二中的海带养殖场,或捣弄海带或下轱辘网。轱辘网,就是用绳子穿在一起的海螺壳,放在海底就会有章鱼钻进海螺壳里,过一两天收上来,煮熟的章鱼5分钱一个。刘老师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嘟囔着:“唱个老歌,唱个老歌……”在海上没人听见于是就扯着嗓子唱:“爷爷留下的破渔网,缝缝再靠它过一冬……”这歌倒也应景。
爷爷没留下破渔网,我也一冬一冬地长成个人儿了。
高中毕业后没有“留青证”,只能偷偷摸摸干“暂时工”。上午刻蜡版,中午写门头,下午扎彩车,晚上又去剧团画天幕,好在那时展览多,“学大寨大庆展”“阶级教育展”“批林批孔展”“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展”……在我忙于喂饱自己的时候,这片神奇土地上正神奇地上演着它的神奇。老百姓当然是听话的,不管谁谁起来了,谁谁趴下了,谁谁起来又趴下了,但局面就是那么稳定。然后九月哀乐十月惊雷,我们也悲伤着共同的悲伤,欢庆着共同的胜利。西洋镜里的色儿变得太快了,看不懂。
再后来,改革开放了……
1978年“十一”刚过,朋友来我单位找我……“走走走,上俺家吃饺子。”吃饭时一劲催,说吃完要去同事那听歌。匆匆赶到火车站附近,朋友看看表:“来早了……”
周围溜达到晚八点,又来到那个院门口,朋友食指压唇示意我别出声,轻轻地敲门,蹑手蹑脚进屋。同事是位中年大姐,同样动作不让说话,用棉被开始堵住门窗,床底下拿出一个灰色的长方形盒子……我第一次听到如此妙曼婉转的歌,也永远地记住了她的名字——邓丽君。
一年后,报纸电台痛斥那些歌是靡靡之音!
靡靡之音,就是靡靡之音!这词真的太贴切了。“靡——倒下”,读三声的靡字在新华字典上解释很简单,当我第一次听到“靡靡之音”时就是全身松弛摇摇欲坠的感觉,靡靡之音正合适我这个“靡靡之人”。
我在中山路的一家商场干美工,我的人脉让我很快买到了一台“半头砖”,并弄到了几个邓丽君的“拼盘”。我的工作室在一个居民院子里,很快就成了俱乐部,先是邻居,然后是同事,然后是邻居的朋友同事的亲戚,还有不认识的,坐在门前台阶上一支接一支抽烟,一对上眼光,微笑着点点头,“电台?”“不,录音。”“呃,谁唱的?”“邓丽君。”
刚开始也很小心,关门堵窗再放,声音也尽量小,毕竟那时候的港台还是个让人不安的字眼,时间一长就放肆了,直到有一天……
那天照例录音机开到最大音量,屋里几个闲人一边听歌一边神聊,一抬头看见我们单位一位团干部站在院里,刚想喊她,她却扭头走了,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但没心没肺的我转头就忘了。第二天组织的“关怀”就来了,我被叫到办公室“谈谈”,其实这种形式几乎伴随了我整个学生时代,早已是破罐子了,摔一回跟摔一百回没区别,“谈谈”的结果是他们很生气!
几天后我再次被叫到办公室,这次是管保卫的找我,皮笑肉不笑地告诉我:“公司对你很重视,特意为你办了个学习班……”
第二天,按时到了国货公司顶楼,开门一看屋里坐满了人,有点小失落,不是说好的特意为我办的吗?咋弄这一堆陪绑的。公司团委书记是个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的壮汉,点名时总算找回一点面子,因为点到我时他抬起头,瞪着大眼作义正词严状,数秒钟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是有区别的,这就行……
首先读一篇《中国青年报》社论《从齐××的犯罪看<三笑>对青少年的毒害》,说的是一个强奸犯供述自己犯罪原因,就是因为看了电影《三笑》云云……然后是分组讨论。书记径直走到我旁边,脸上是那种居高临下的“亲切”。
“谈谈吧……”
“谈什么?”
“谈谈你听了这篇文章的体会啊……”
“大胆说,别有顾虑。”
嘿嘿,我哪还有顾虑啊,我的“顾虑”早都用完了。
“……嗯,书记,您看了《三笑》吧?”
以他丰富的斗争经验,立刻识破了我的险恶用心。
“书记啊,您别生气,我的意思是,您如果没看咱就散了吧,您没看就在这批什么毒害不是无的放矢吗?”
他停了一会,再次弄出个亲切的笑脸。
“我,我当然看了,我看了。”
我也停了一会,很猥琐地笑着问:
“你强奸了几个?一个?没有?什么原因?身体?”
后边的不写了,其实也不能写了,因为……因为笑场了,三四十号人一起大笑大叫你能听见个毛啊……最终大伙一哄而散,原定三天的学习班,就这么流产了。当然,组织上并没有放弃我,领导们始终努力挽救。那时候每到逢年过节都会有公审大会,我是必不可少的要去受教育人选,且几年都没开过完整的工资,甚至找人递话给我女朋友的家人,以至于我女朋友的家人激烈反对我们的交往……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想必都知道,哪个单位都有几个像我这样的,不戴帽的坏分子。
今天是邓丽君小姐仙逝25周年,邓小姐仙灵有知看到我这些故事一定会莫名其妙,其实我也莫名其妙,就当是个笑话吧,不过这种笑话太多了,我都不会笑了……
于2020年5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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