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落叶知秋
5/14/2020 9:02:25 PM
自幼喜欢诗文,虽无建树却不乏体会。追忆启迪诗文之心路历程,却是发源于冬夜的一场“春雨”。这场春雨朦朦胧胧如泪花,涓涓滴滴如乳汁,滋润了童年混沌之日月,开启了孩提渴望之心扉。
乡下的冬天寒冷而漫长。每天太阳珊珊来迟,中午过后暮霭落下,黑夜接踵而至。北风像利刀一样搅和在冬夜里,卷裹着孤零零的小村庄。昏暗的农家小院里鸡宿窝狗不吠。家里为了省灯油,让孩子们喝上碗菜粥早早地爬到炕上睡觉。炕上铺着厚厚的新麦草,虽然盖的被子又脏又硬,但身子陷在松软干燥的麦草里却很暖和。
寒风从门窗缝隙中窜进来,炕上的草发出悉悉索索声音,我用破子蒙住头,不去想奶奶讲的鬼怪故事。一双轻柔的手掀开了我头上的被子,我的第一任老师、生我养我的母亲开始教我读诗,这是我人生学的第一首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乌。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母亲拍打着我,用曼妙温柔的乡音念着讲着……我在跟着一遍遍的吟读中沉沉入睡。睡梦中,北风吹乱树影的声音似乎变成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一朵朵美丽的花儿从天上落下来:粉艳的桃花,雪白的梨花,金黄的迎春,浅紫淡兰的碗碗花……忽然一阵风雨,那风中的细雨变成透明丝带,把飘忽的花儿扎成一朿朿,堆积到我的怀里。我笑醒了,却是两只长着冻疮的小手抓满了麦秸草。
一场美梦使我的童年变得开阔明朗起来。在母亲的谆谆教诲中,我开始喜欢诗,喜欢诗中的雨,雨中的诗。
那“天街小雨润如酥”“沾衣欲湿杏花雨”“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都在我荒漠的心田中化为甘霖。尤其诗圣杜甫的《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如同在乐曲中展开一幅美妙的画面:细碎的雨丝织成了濛濛纱网,在夜色中悄悄舒展,滋润着渴盼的山川,呼唤着沉睡的绿芽。这山川绿野,这万树桃花,都被善解人意的春雨滋润的灵动起来,呈现出勃勃生机。就连江船上的点点渔火也在水墨江天中变得闪烁明亮。待黎明到来之时,春雨了无痕迹,只有“林花著雨胭脂湿”。
春雨珍贵,春的故事短促。
诗人曾说过:“使人成熟的是经历,而不是岁月。”随着阅历的增长,春天温馨的诗已成为遥远的回忆。那“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终是离人泪”的诗意渐渐浸润我的心境。我开始偷偷地读《红楼梦》。母亲发现后没有责难我,而是告诉我:“读红楼梦必先读其诗词。若不解诗词,纵然读上十遍也难理解书中之人物。”母亲此言是我解读红楼梦一书的钥匙,使我从对宝黛爱情的兴趣中解脱出来,升华为对文学名著和古典诗词的欣赏。那一首首美轮美奂的海棠诗、菊花诗、枊絮词,令我一朝入梦,终生难醒。
母亲还给我讲过陆游的《孤村》一诗:“僵卧孤村不自哀,为国尚思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诗人已风烛残年却壮心不泯!深夜听到急风骤雨,如闻战鼓角号,恨不得扬鞭摧马,披挂上阵,踏过冰河,收复失地。这爱国诗人泪雨交加的诗,不经过蹉跎岁月的人是难以体会其中三味的。
陆遊教儿子学诗时曾说“功夫在诗外”。
古人评价年轻人学诗是:初学三天,自以为纵横天下;学成十年,方知举步艰难。
当年,我在一群乡下孩子中间背诵几首唐诗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母亲的教导,方知我们民族的诗如繁星,如花雨,如盘结在大地的深根。从此我有了自知之明,不敢在人前谈诗论文。
如今走进了人生秋天的我,已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此时追忆母亲当年在寒屋陋室中最喜吟读的“昔我往矣,扬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诗,方能深深理解母亲说过的一句话:“科学是近代的好,文学是古典的好。”
正是母亲教给了我大量的古典诗词,才使我在读书中潛移默化地汲取着民族文化濡养。这大海般的濡养,使我在成长中,心灵得到净化,境界不断提高,不管生活中遇到多么不如意的事情,心中也能残留着一点诗意,点燃着一点光明,追寻着一点向往,蕴藏着一颗爱心;从而坚守自我,不屈环境,直面人生,从容风雨,求索不倦,奉献无悔。
我感谢母亲不仅给了我生命,也把她那颗热爱古典文学的诗心给了我;使我心灵深处永远相信美好,永远坦荡而温馨。即使在孤寂落寞中亦能聆听到母爱之心穿越尘封岁月的祝福,并把这种感悟梳理成精神财富,用母亲给予的诗心诉说出来。
又是一个风雨之夜,思念亲爱的母亲,思念把我送上学诗之路,如今却己春蚕丝尽烛泪成灰的母亲。此时,窗外的雨伴着心中的泪点点滴滴,仿佛又回到了“梦里花落知多少”的童年时代,在那乡下寒冷的冬夜,我和弟弟正挤在温暖的草炕上,一字一句解读着母亲曾教过的、那一首首诗中的雨,雨中的诗……
2006年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