蝇营狗苟拉广告(特写连载·下)

文 / 杜帝

5/14/2020 9:11:45 PM

回青岛的路上,我问起这个问题,大江哈哈大笑,说老哥你太天真了,不拉广告,我吃什么?赔本的事儿,咱绝对不干。
我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支。大江说抽我的,我的烟好,说着还给我把火点上。
我让大江详细说说。大江说,老哥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实说。
他接着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原来,大江搞的是“曲线救国”,迂回战术,他第一次和一把手见面,如果广告谈不成,就以给对方推荐介绍论文作由头,建立联系。诱饵扔过去,对方十有八九会吞食,等过些天,大江就会电话通知对方,说论文获奖了,他要把获奖证书、奖品给对方送过去。
“还有奖品?”我听得云山雾罩。
大江很得意,说:“老哥不是装糊涂吧?获奖了,肯定要有奖品,不过不是公共关系协会发的,是我自己买的,一个皮包,或者一个瓷瓶,值不了几个钱,关键是荣誉。你想想,哪个领导人见自己获了全国奖能不高兴?这时候,我再让他们投点广告,还给优惠价,谁还好意思拒绝?”
“高!实在是高!”我情不自禁地向大江竖起大拇指。
不过,我转而一想,大江向公共关系协会推荐的论文怎么能保证获奖?而且,万一有的领导人不会写论文,没有文章,无米之炊,怎么办?
我对大江“欲取先舍”的手段佩服归佩服,可不知是我过于愚笨反应迟钝,还是没弄清楚这里面的道道,反正有些不明白。
我把疑惑说了出来。
大江非常兴奋,说话也不结巴了:“嗨!老哥,关系嘛!我已经说了,我和公关协会的关系,死铁!他们到青岛,我整天请客,往他们兜里掖钱,没说的。”
我说论文呢,对方没有东西怎么办?
“我这里有的是!糊弄人的官样文章,我打印了一批,谈改革的,抓管理的,还有谈精神文明或者法制建设的,要什么有什么。天下文章一大抄,我这里给他稍稍改头换面,大同小异,不就成了嘛!”大江喷了口烟,笑得前仰后合。
其实,当时大江并没有完全向我讲实话,过了很长时间以后我才知道,大江手里有一批中国公共关系协会的证书,他可以随时随地往上填各种名字,愿意让谁获什么奖就让谁获什么奖,所谓的“全国评比”,他是自我任命的唯一评委。
后来大江给刘书记送去了获奖证书和奖品,和刘书记也成了哥们,在镇党委的热情帮助下,大江几乎成了胶州镇所有企业的广告总代理。
凭这一招,大江拉广告来之能战,战之能胜,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有一次大江请我吃饭,我悄悄地问他,包里还装着获奖证书?他警惕地看了一下四周,见桌上有人在听我们谈话,就半开玩笑似地说:“什么证书?老哥还想着呢?说实话,光靠那个不行,咱还有其它办法。”
我问什么办法,大江摇了摇头:“独家秘笈,不能透露。如果别人学了去,我吃什么?起码挣钱请客没问题吧?”

该说说敲诈的事儿了。
新闻圈里拉广告花样百出,利用手中的权力曝光威胁是其中之一。青岛有一家省管的都市报,落户青岛后为讨好读者抓眼球,曾顶着青岛地方领导的压力,发表过几篇批评报道,其发行量超过了青岛本地报纸。这家都市报在拉广告上曾让许多企业、单位闻风丧胆。
青岛一家大商场,开始没领教该报的利害,回绝了做广告的要求,接着,该报派出记者在该商场四处找“毛病”,最后抓着一件商场保安和顾客吵架的“新闻”,都市报以“商场保安打人”为醒目标题,在报纸上大做文章,结局是该商场乖乖地在都市报投重金作广告。花钱和毁形象,两害相权取其轻。
这次的广告敲诈发生在胶州,我们熟悉的老地方,但不是那家都市报惹的事儿,是一家中央驻青岛的记者站,拿着一封群众来信,到胶州镇水泥厂找厂长,说有人买了胶州镇水泥厂的水泥,因为水泥质量不好,差点造成建筑事故,群众给新闻单位反映,要他们报社给予曝光。这家记者站说如果胶州水泥厂投点钱,在该报作几个整版广告,此事可以考虑协调。不然,记者站要在他们全国发行的报纸上,公开发表这封群众来信。
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儿,是杂志社老胡给我打了电话,说他正在胶州,有急事儿找我。我说你怎么又跑胶州去了,在电话里,老胡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带着青岛几个书画家来胶州搞笔会,顺便卖点字画,刘书记带他们到赵方国那里,在一起吃饭时,赵方国提到了这个事儿。
“老宋,我在杂志社,和新闻界不是太熟,你给协调一下吧……”老胡没说完,话筒里传来赵方国的声音,“宋记者,是我,胶州水泥厂的老赵。是啊,好久没见了,不好意思,上次买诗歌集的事儿,我不知道是老胡的,老胡和我们刘书记是老朋友,常到我们厂里来。这次的事儿,麻烦你了。”
我心里感到好笑,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原来我给老胡推销诗歌集,赵方国拒绝了,现在,他们竟弄一块去了,老胡还“常到厂里来!”而且,老胡和刘书记竟然成了“老朋友”,还和刘书记搞了什么书画笔会!我又想起了报社的大江,他当初答应给我胶州的广告提成,最后呢,只是吃了顿饭了事。没办法,有的聪明人就是聪明。
我说赵厂长,老胡在青岛很有本事,他能力很大,完全可以帮你搞掂这事儿。
对方没了动静,我隐约听到赵方国在和老胡说话,一会儿是老胡的声音:“老宋,你知道我和那个中央驻青站的人不认识,你们新闻界的,没几个好玩意儿。别叨叨了,赵厂长这边答应拿点钱,请他们坐坐,再送点东西,堵堵嘴。别曝什么光了,谁还不知道这一套!”
我说你知道我认识那个驻青站的人,但我们关系一般,人家不一定听我的,他们让赵方国做广告,水泥厂做点就是了,破财免灾嘛。
老胡在电话里有些急,说你应该知道,赵厂长这边从来不做广告,他们的水泥根本就不愁销路。再说,那封读者来信是假的,上面连水泥什么型号也没提,也没说买了多少,只笼统地说胶州镇水泥厂的产品不过关,后来赵厂长派人调查过,根本就找不着那个写信的人,也许是驻青记者站的人编造的。

放下电话,我马上和那家中央驻青记者站联系,他们站虽然牌子很大,其实总共连站长带编辑、记者,就一个人,光杆司令。我们经常在一些新闻发布会或者采访的时候碰面。
我说,老弟,拉广告急眼了?和胶州水泥厂干上了?他装糊涂,问怎么回事儿,我说了读者来信、整版广告。
光杆司令哈哈大笑,说老哥你搀乎什么,我派人去联系广告,他们厂长架子很大,说他们的产品销路很好,不需要做广告,我这次就要教训教训他,看他们的产品到底需不需要做广告!
我说算了吧,青岛这个小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别弄僵了,人家答应请客……
“请客?操!现在吃顿饭算什么!”站长打断我的话,气乎乎地说:“老宋,他们甭想用小恩小惠拉拢我。人家群众来信,说这家的水泥差点造成事故,我要是给他在报上登出来,不砸垮了他们厂才怪!”
我心里话,你也别太把自己的报纸当回事,虽然是全国媒体,可青岛本地有几份订户?真发出来,也不一定有多大影响。有些事儿,威慑往往在爆发之前,胶州水泥厂最担心的,恐怕是琢磨不透后果。
我说事情就不能变通了?
站长说老哥你净给我出难题,我今年的广告任务还差若干,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你又给搅和。还是让他们做广告吧,实在不行,作一个整版也行,三万两万的,好说。
我暗示光杆司令,胶州水泥厂也不是彪子,他们可能已经调查了读者来信的真假。
站长在电话里犹豫了,说老哥看你的面子,你让厂长给我来个电话,我和他们直接商量商量,唉,谁让咱是老朋友来?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后来我听说,胶州水泥厂给记者站报销了一块费用,此事也就过去了。

长话短说。再后来,我又去过胶州,是一家省级出版社要出企业家的报告文学集,据说是一套系列丛书,青岛市经委推荐了一个上百人的名单,胶州市的镇党委刘书记赫然在列,我也成了采访作者,都知道我和刘书记熟,那就辛苦点吧,跑胶州去写。
那天,刘书记从外面应酬回来,到我住的宾馆里,和我谈到很晚,除了谈他的经历,还说了许多工作中的甜酸苦辣,他说干事业累点不怕,最让人头痛的是整天应付上面的各种视察、检查,还有各种各样的评比、摊派,国家的,省里的,还有青岛和胶州市里的,党委系统的,政府方面的,上边有千千万万个部门,好像千千万万条线,都对准下边这根针,一级级的宣传部、组织部、统战部、统计局、企业局、农业局、农机局、工商、海关、税务、公安……机构繁多,应接不暇。还有你们新闻、文化单位的,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外省市的报纸、杂志、电台、电视台、出版社、影视公司,也来拉广告,他作为镇的一把手,整天疲于接待各路人马,没有多少时间来抓经济建设,现在,他已经在酒桌上吃出了若干病,什么脂肪肝、血脂高、血压高,加上整天加班加点,精力透支,身体越来越差。
第二天我就写出了初稿。
可是,到报告文学书籍印出来的时候,我记录刘书记谈的苦恼部分,都被出版社删掉了。听说丛书总编有顾虑,上边宣传部审读很严,别惹出事儿。再说,这些问题,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你说了也没用。退一步说,如果真按你写的发表出来,对刘书记也不好,会影响他的政治前途。
我说,那么都弄些假话套话,有什么意思?一篇文章总得带出点真话实话吧?
消息灵通的老胡给我打电话,说:“老哥别太认真,只要能拉来广告,管那些干什么!再说,如果刘书记垮台了,我们上哪去弄广告?”(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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