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杜帝
5/18/2020 9:00:43 PM
连载说明:
这是我一本纪实特写书里的部分内容,未曾发表。
我在这本书的《自序》里写道:因为工作的缘故,记者比一般人接触更多社会、更多人物,警察与罪犯,富豪与乞丐,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记者见证了许多历史的事件,知道了若干内幕轶事,有时还会为一些冤假错案奔走呼号,他在工作中“发表”出来的,只是“工作”需要的一部分,因众所周知的原因,许多如鲠在喉的“报道”被删除,或埋没在采访本里,或咽进了肚子里。
往事如风,岁月似水,时间沉淀了许多东西,也磨平了许多棱角。社会和形形色色的人们也忘却了许多不该忘却的东西。
我已不再年轻,虽畏惧仍在,但毕竟卸掉了许多顾虑,便从记忆里打捞了一些未曾忘却、不敢忘却的碎片,缝缀成《目击者札记》。
可以这样说,作者在这里叙述的,皆是生活中发生过的真实过程,没有臆造的人物,更没有虚构的事件,只是因为文体需要和避免“对号入座”,作者没有将对话、细节原样照搬,对个别人物亦用了化名。
我有意识地写了新闻界内部的一些工作和生活情况,也许,对不熟悉新闻媒体行业的人来说,可以通过“我”的经历,进一步了解新闻从业人员的内心和外部世界,他们的良知怎样被渐渐扭曲,新闻的敏锐和惊奇感怎样被麻木和破坏,一些人成了借助新闻虎皮营私舞弊的财富掠夺者,为虎作伥的社会寄生虫……虽管中窥豹,但能或多或少地走近他们,抖落一些粉饰。
也许,我们可以从“记者”这个“开关”,打开社会的箱体,抖出些鲜为人知的故事和信息。
最近看到一篇博文,博主是国内某大报的编辑部主任,她说:“我所面临的,是一个初级阶段的市场化新闻环境,和一个步入暮年的专制政权宣传环境——前者逼迫着从业者放弃关怀去炮制噱头,后者逼迫着他们放弃关怀去欺骗和隐瞒。此外我还面临着传统的、纯粹的新闻价值观在日趋激烈的新闻竞争面前慢慢崩塌,面临着理想主义的职业变成一个养家糊口的饭碗。
“我回想起了遥远的过去我的新闻梦想,想起我曾经对做了一个记者的自豪。虽然仗剑走天涯的想法早已褪去,但仍怀着一颗试图影响世界的心,可现在,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技术工人。”
她的心路历程与我十分相近,读了深有同感,仿佛,那是我日记里的一段话。
本文说明:青岛市福彩中心主任王增先已经被抓进去了,我写这篇文章时他正如日中天,为了尊重历史,我原样发出。文章较长,分三次(上中下)贴出。
我接到市民政局宣传处一位科长的电话,说让我去参加评奖会,我的一篇稿件获得了二等奖,要发奖金和证书。我半天没反应过来:评什么奖啊,我没记得还投过稿,真是天上掉馅饼,落我头上了?
对方肯定地说没错,就是你的稿件,“阿里巴巴!芝麻开门!”他笑呵呵地说。我知道他是说我那篇叫《阿里巴巴》的稿子。那篇社会聚焦的文章确是我写的,在我们广播电视报上发了三分之一版,当时是报社没有合适的特写选题,考虑到青岛的福利彩票卖的挺火,报社就让我去搞了篇报道。想不到,文章发表了,我早已忘到了脑后,他们民政局倒是记住了,还给评上了奖。
来电话的科长说他姓李,认识我,几年前我在广播电台的时候,采访一个残疾人艺术团,是他陪我去的。在电话里,我想通过声音竭力回忆李科长的音容笑貌,但脑海里一片茫然。唉,干我们记者这行当,到处跑,青岛的党政机关,企业事业单位,工农商学兵群,几乎没有没到过的地方,尤其是像我这样在新闻单位工作了20多年的,把个巴掌大的青岛转了个烂熟,接触了各种领导和各种群众,阅人无数。我经常在路上遇到同我热情打招呼的人,虽然双方都停下握手寒暄,可我却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在什么地方见过面,没办法,我就只好含糊其词地问:“你还在那个地方?”企图通过对方的回答唤起点信息。
我问评奖会都有什么人参加,李科长说,我们民政局的一把手刘光享局长,你们新闻单位的一些领导,再就是获奖的一些作者。主要是在一块吃顿饭,喝点酒,乐和乐和,给你们发点钱。
其实从李科长告诉我评奖会的时间和地点,我心里就明白是去吃饭的,“开会”还有按排在周末中午11点的吗?上林苑酒楼某某厅,还是一场酒局啊。
我记得那篇写福利彩票的文章不长,而且在刊登时还遇到点麻烦。当时我去福利彩票中心采访,王增先主任非常忙,他和我交谈时,不断接手机,采访被弄得支离破碎。
王增先长得高高大大,大眼睛,高鼻梁,可以说是个英俊的男人。他说他和青岛的新闻界很熟,和我们广播电视局的领导也很熟。他说话时语气有些倨傲,一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样子。采访还不到半个小时,他又要出门,说市妇联要搞捐助贫困女学生活动,让福彩中心出一部分钱,他要去面谈具体事宜。他说:“我们这儿有专管宣传的,我让她和你详细谈谈,我就不陪你了,抽空咱们一块好好坐坐。”
我心里有点不高兴,可嘴里说你忙你忙,就走出了他办公室,王主任在身后说:“还有,你写的稿子,刊登以前,我们最好审阅一下。”我说行,下周就刊登了,出报纸校样时,你们去报社看吧。
过了几天,在看校对版样时,我给他们打了个电话,彩票中心负责宣传的那位女士匆匆赶到报社,仔细地看了校样,提出了几点修改意见,我记得她提出要删去关于彩票中奖的比例,说报纸如果透露这个数字,会影响彩民买彩票的积极性。我说这个数字是我请教青岛的数学专家才知道的,是个客观的信息,你已经删了好几处,这个地方就别删了。她说,删去吧,删去吧,不然我们领导会对我发火的,你理解理解我吧。
在我们报社的校对室,一般外来看稿的人,都会对我们比较客气,我猜测可能是因为,每个编辑记者趴在桌上校对版样的神态,有一种认真、投入的气氛,那是报纸出版之前的紧张忙碌,在外行人看来会有一种神秘或压抑。彩票中心的这位女士对我说话时一直压低嗓音,后来她眼睛里含着泪花,我确实对她的敬业精神有些感动。不过我想,这篇文章不是你们福彩中心的广告,是一篇社会特写,如果没有点信息量,那老百姓还看什么?我坚持不删。她快哭了,说我再向领导请示一下,你先别定稿,说完转身出门打电话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接到主编电话,说彩票的稿子最好按他们的意思改改。我说彩票的中奖率不是秘密,稍有头脑的人会计算出来的,何况我采访的是个数学专家。主编说那你换个提法换个提法,别让人有意见。
主编在电话里说,彩票中心很有钱,他们下一步准备在咱电视报投点广告,你灵活点,一篇文章没什么大不了的。
从那时起我知道青岛的福彩中心有钱,有势力,但我还是没想到他们会有那么大的势力,这是后来我同他们不断打交道,才逐渐明白的。
青岛市民政局的评奖会,在闽江路的“上林苑酒楼”最大宴会厅里举行,有四桌的客人,确实像民政局宣传科长说的,新闻界来了一些领导,有副总编,还有部门主任。他们大都是若干年以前和我一块跑新闻的老朋友,这几年陆续提拔了,走上了领导岗位。他们礼节性地和我打招呼,有的还带着安慰的口气亲切地问:“还搞文学创作?又出新书了吧?”
评奖会由福彩中心主任王增先主持,他魁梧的身材站在麦克风前,讲话时声音洪亮,虽然没有稿子,但他说的有板有眼,先欢迎和感谢嘉宾光临,说福彩的发展离不开在座诸位大力提携,又介绍福彩下一步的宣传思路等等,虽然是一些客套话,但他吐字清晰,以诚恳的神情,辅以手势,表达非常流畅。
我不由得想到了一个人表达和素质的问题。我对人水平或能力的判断,用不用稿即兴讲话,是一个重要的标准。在我的印象里,能不念稿而说话有逻辑、表达生动的领导,非常少。在青岛,我采访过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官员和特立独行的人物,很多人面对采访话筒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一些简单的问题非要写在纸上“念”。我对这样人的学问或水平,总是心存疑虑。我觉得,说和写,都是一个人水平能力的外在体现。现实的情况,也总是对我的判断有所印证。有些人学识渊博博闻强记,他对你的提问不会打怵。记得在海尔采访张瑞敏时,在张瑞敏的办公室,我看到屋里书架上摆满了企业管理方面的书,主要是一些世界著名企业,如美国福特、日本的松下、索尼等等,我挑衅似地临时改变了报道思路,向张瑞敏问起了另外一些问题。张瑞敏虽然没有准备,但面对我的提问,他稍一思索,便侃侃而谈,逻辑清晰严密。我们同去采访的记者啧啧感叹:海尔能到今天,与他们的头爱学习、有学问不无关系。
有一次我和海尔董事局副主席邵明津在一起吃饭,邵明津聊起海尔集团的许多事儿,其中谈到他们董事局的领导成员,每周都要交流读书心得,不同的书或相同的书,每个人谈体会,常有尖锐的交锋。
还有青岛港务局的局长常德传,你根本不用担心采访效果。至于前青岛市委书记俞正声,更是青岛媒体一致公认的“口才”。我在广播电台的时候,因为要制作一期参加全国评奖的广播专题节目,内容是介绍青岛交通变化的,想请市委书记俞正声在节目里说几句。正好这一年元旦俞正声到北海舰队和官兵一起联欢,我现场瞅了个空子,把话筒拄到他眼前,让他系统说说青岛的交通格局和变化,俞正声很意外,说在这个场合说那个话题,不太妥当。我说俞书记你太忙了,估计专门拿出时间来接受采访很难,趁他们在台上演出,咱们在旁边几分钟时间就解决了。我又强调了这个节目是参赛的,如果获奖,在全国会有影响。俞正声笑了笑说,好,咱们都提高效率,我就给广播电台奉献一把。他手里连个纸条也没有,就对着录音机的话筒一口气说了10多分钟。我回到台里剪辑的时候,说实话,几乎不忍下手,俞正声讲的非常精彩,他不回避青岛交通存在的问题,特别提到了东西快速路建设,如何解决青岛的市内交通瓶颈,一些详细数据张口就来,他的观点科学扎实,尖锐独到。后来,我们的那组节目在全国获了一等奖,不能不说与俞正声的讲话有很大关系。
最近几年我编导电视专题,经常带着摄像记者去采访各种人物,隔三岔五会遇到话说不成个的领导,他们一般会要求把讲话稿放到摄像机后面,像电视台播音员的“提词器”似的,他们好照着念。我说你一“念”,声音就“板”,还不如以自己的口气随便说,那样效果好。结果撤了稿,他们又颠三倒四,大冷的天额头上汗水直淌。为一个几分钟的讲话,我们要忙活好长时间。其实,到真正播出时,那讲话会被压缩成仅仅二三十秒的长度。我和摄像最头痛的就是拍录这种只会“读”不会“说”的讲话。
你说,咱们的国家干部,连自己分管的工作都说不明白,他们还能干什么?都是些什么水平?他们究竟是怎么被提拔上去的,真让人弄不明白。我觉得,一个人会不会说,不是嘴皮子的功夫,是“肚子”里有没有“货”,厚积才能薄发和喷发,没有真才实学,你让他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