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阿占
6/11/2020 12:00:05 PM
“四十岁那一年,钱挣得差不多了,忽然就想钓鱼了。
听说渔具市场有个戴眼镜的叫贝良,人称贝三爷,是路亚钓高手,传得很玄乎,我听了心里发痒,决定去拜会拜会。
找到贝良,你有难度,他有难度,我没有——我看人杀底,跑不偏。沿着市场,南到北,北到南,来回两趟,我数了数,一共五个眼镜。用不着跟谁打听,找到贝良,就钓鱼,找不到,玩儿别的去。
果不其然,那个冷面的,爱答不理的,鬼书生一样的,就是贝良。其余的眼镜,一个脖子上戴金链条,一个腕子上缠小叶紫檀,一个穿假彪马,一个抽雪茄,怎么看,都离高手有点距离。
四五万块钱,贝良给我配了入门装备。扔进车后箱的那一刻,我却不想钓了,这一闲置,就是小俩月。忽然,一天早晨,四点刚过,窗外漆黑,电话暴响,我刚接起,贝良冷冷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在我这里买过鱼竿,是吧?
他不报姓名,好像我必须记住似的。不过,我的确是在第一时间,说出了他名字。
走吧,钓鱼去。五点钟到岞山头,从那里上船。
我提前了十分钟,结果,贝良已经到了,另外还有两个家伙跟着,一问,也是在他那里置办的装备。
岞山头,矶钓坐标之地。水下地形复杂,悬崖连着峭壁,海草巨肥,各种洄游鱼索饵、产卵,都打这里过。一年四季,鱼源不是问题。
可我不会钓啊。麻了爪,干瞪眼。再看贝良他们,一条接一条地,呼嗵,呼嗵,鱼摔在甲板上,很快堆成了小山。贝良说,你买了些破烂,怎么能钓上鱼来。
船一靠岸,我就缠着贝良去了店里,一阵忙活,从一竿一线到钓箱、钓台、钓椅、钓伞,都配齐了,升级版的,十万出头。
这套又在车后箱里放了半个月。不过,竿儿没沾水,不代表我的脑子不转,每天过电影似的,都是贝良他们在岞山头钓鱼的动作,等道理悟明白了,再不出海就憋得慌了,我扔下手上生意,谁也不打招呼,直接奔了舟山群岛。”
许老板坐主宾位置,众人都在吹捧他。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安安红着桃脸跟我说,知道吗?那可是海钓牛人,岛城属他最猛。
当时,我正为酒局哭笑不得。圆桌巨大,想跟对面的人说句话,须有千里传音的功夫。幸好没什么可说的。全是陌生人。连个外围画家三流诗人都没有。倒也干净。
我乐得不用装了。久别重逢的发小,安安,胸前沟壑,性感压境,说完“岛上属他最猛”,就趴在桌子上,醉死了过去。
强加因果,是我们经常犯下的逻辑错误。二十多年没见,我不知道安安真正经历了什么。她自己或许也会有所恍惚。当然,我的成长史更是笔糊涂账。在此不提。两个月前,《误杀》散场,我们在电影院认出了彼此。没变,没变——交换善意和谎言的那一刻,我有种岁月未老的解脱感。听说你成了大作家?哇塞。听说你成了企业家?啧啧。随后就是约饭局。我其实内心有所抵触。安安则不容分说,作家需要多体验生活。
也是。那本蹩脚的新书,关于半岛民俗和风物的,我做了若干田野调查,若干渔夫口述实录,三分之二已经完成,剩下的部分,耽搁于玩海故事不够出彩儿,小打小闹的多,骨灰级玩家少。安安从事移民咨询多年,见多识广,朋友圈里个个能赚会花,许老板便是她极力推荐的。人家已经不钓鱼只放生了,还四处捐助妈祖庙。来之前,安安跟我说,绝对有写头,匪气义气豪义,集于一身。
我又打量了许老板几眼,嗯,精瘦归精瘦,却脸泛油光,两眼发亮。肯定的,死胖子不可能满世界去钓鱼,他们懒,除了吃,诸事难以打起精神。只有许老板这种人,才肯为了钓鱼北上朝鲜、南下菲律宾、东到印度群岛——不消说,他是个放肆又洒脱的主儿。
后半场,敬酒的都趴下了,没人能过许老板的关。我谎称酒精过敏,喝了会昏厥,才幸免下来。些迷汉!他鄙夷地撇了撇嘴,随即话锋一转,美女,听说你是个作家?
于是,隔着狼藉的杯盘,隔着兵败的众人,许老板说出了开头那段话。酒桌战事已停,四周格外安静。许老板所言,听来句句真切。我原本想就“看人杀底”谈点看法,可他没给我机会,脖子梗了梗,继续说将开来——
“舟山群岛的海礁岛,知道吗?我在那里白天黑夜地钓,吃喝拉撒不离开。夜里全是大鱼,拖着竿儿走。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一个激灵,被鱼叫醒,赶紧摇渔轮。天亮前,找块平坦的礁石,扎起帐篷,终于可以睡觉了,可那些大老鼠过来抢地方,惹我生气,我一手抓起一个,扔海里淹死。”
“我有个毛病,钓上鱼,不管三七二十一,得马上尝尝。我生吃过河豚、章鱼、红尾鱼……章鱼很脆,咯吱咯吱地响。红尾鱼入口即化,像吃冰淇淋。河豚最冒险,不过,我会使刀法,可以躲过脊背上的大刺。在船上我最好的还是那口,一碗热汤面,一碟金枪鱼沾芥末,酱油要用日本的。”
“大夏天到了俄罗斯,气温四十度,却没办法矶钓,北冰洋的海水杀骨头啊。”
“海豚真是稀罕人。夜里在海上,海豚不断地围着船舷翻腾,三条一起飞出水面,再一起落下去,弧线那叫一个漂亮!马戏团的也比不上。”
“渤海近海好玩,鱼种相当丰富,渤海湾里的鱼比黄海鲜美。命好的话,一天还能钓好几条大黄花,真是绝了。”
“东海的春晓油田,潮水正合适,钓到一斤左右的金枪鱼,船长说先养起来。养起来干嘛呢?直接挂钩当饵,能上巨物。好几次,巨物没钓上,金枪鱼被一口逮了去,只剩下头。看来鱼生也不是那么好混的,杀机重重。”
“在新西兰海域,选的竿至少300克起步,那边怪物横行,用小竿的话,腰力不够,起鱼会很困难。”
“有口还行。没口的话,玩远投抽铁板真累。”
……
许老板的做派,我确定不喜欢,甚至有一些厌烦。之所以能耐着性子听下去,无非出于猎奇心理。每个人都有八卦的想法和需求,我也不例外,可能更甚。不知晓、不熟悉或者比较奇异的事物,我总是急于探求答案。
当然,诸事不能强加因果,我须捋出个头绪,与人生相比,码字界的逻辑错误,更不值得原谅——请问,许老板,让你印象最深的独特经历是什么?
“庙湾,我在上面呆了20天。珠海140多个海岛中,离大陆最远的就是庙湾。乘快船,要在海上走三个半小时。
庙湾的沙滩,是珊瑚粉末,真他妈的白,又细又软又白。你会怎么写?洁白如雪?海水也是绝对的蓝,清澈,能一眼望见海底的红珊瑚群……你闭上眼想想,那画面,仙境啊!
庙湾地处外海,水深鱼大,没去之前,就听说是个梦幻钓场。近岸可以矶钓,离岸的深水位可以船钓,想怎么钓就怎么钓。
去了之后,也有不如意,岛上的生活条件非常简陋,小卖部只卖饮料和泡面。几家餐馆,不到饭点,有钱也没得吃,人家不伺候。
没关系,能来庙湾钓鱼的,山珍海味早就吃腻了,兴奋点已经不在这上面。
200斤的老板鱼和马鲛,大型石鲳、烟仔、海狼,都是巨物啊,真跟做梦一样。无论用哪种钓法,钓具都必须结实,鱼线一定要有弓大鱼的保障,否则遇到这些巨物,造成断线跑鱼,会遗憾无比。
我钓了条黑鳍鲨,一米长,腹侧灰白,胸鳍尾鳍描着黑边,精神得很。眼看着要将它拽上船了,突然从水底杀出一头巨型石斑,张着月球黑洞一样的大嘴,眨眼功夫,挣扎着的鲨鱼,被整个儿吞了进去。
船上的人,个个目瞪口呆。我那讲究的动作,也僵在了半空。钓鱼我是无师自通,动作跟别人不一样,双脚开放式站立,重心在左脚上,起竿的时候胯部要固定住,这些都是我打高尔夫时琢磨出来的。
讲究的动作,被瞬间报废,等回过神儿来,一把火从胸腔往上顶,顶得脑袋疼——我发誓要找到这头石斑,亲手杀掉它。
可是,石斑属于守地盘的,生活习性很怪,从不跟其他鱼类混游在一起。它们呆在数十米深的海底,喜欢沉船、珊瑚礁、海沟石丛,身上的斑纹与环境差不多,总是把自己隐藏得很好。”
多年田野调查,采访过各色人等,我从不做笔记。就像许老板自信于“看人杀底”,我自信于听觉和心觉。所谓过耳不忘,皆是走了心或糟了心,这种说法,应该没有任何逻辑错误。
酒后吐真言,信息量极大,漫无边际,许老板似乎在借此醒酒。我逐字不落地听,一来天生猎奇,二因心存不解。都说杀手冷血如石斑,突袭比其上下颚开合度小的所有鱼类,且一口吞下——那么,许老板这类有钱人,只要是财富可以承受的范围,玩起来毫无顾忌,算不算另一种冷血呢?
“我曾经在近二十米深的水排上,使用浮游矶钓法。很多人不相信,水深且流急的地方,这种钓法显然是行不通的,我偏偏用这种方法钓起过五六斤的大黑鲷。窍门嘛,无非就是计算浮漂和铅坠的比重,做好科学调试。”
“一年以后的夏天,我用这种钓法,报了石斑的戏谑之仇。”
“石斑用网捕捞不到,只能手钓。夏天,产卵后的石斑,食欲特别好,我绕到岩礁后面,水清流缓的地方,用活虾做饵,钩尖只刺入虾尾,保持鲜活,一钓一个准。”
“起初钓上来的,都不大,几十斤而已,我直接拿到小饭馆,工钱高开,做了鱼宴。石斑肉质细嫩洁白,都叫它海鸡肉,是最美味的海鱼之一,我吃了却头晕恶心。饭馆老板说,雌鱼带卵的话,也会带有干扰神经的毒素。我只好用手指抠嗓子眼催吐。”
“话说石斑也真够毒,杀鱼时扔掉的鱼籽,喂了野猫,竟然毒死两只。”
“过了十一月,石斑躲进水礁洞,就不容易钓了。不过,凭借山石的错叠,判别藏身之地,浪涌不大的早晨,我断定它们会出洞觅食。”
“石斑一年长两斤,200斤的已是百岁之年。我记得那头石斑,两米长,身体肥厚,跟头猪似的,肚子里一兜籽儿,眼珠有高尔夫球那么大……死了以后,竟然一直睁着眼,我前后左右地躲,老觉得它的眼珠在跟着我转,我就害怕起来,从此再也不敢钓石斑了……”
众人酒醒,有的扶着脑袋,有的揉搓脖子,有的脸色惨白,有的衣衫污脏,好像刚刚经历的不是豪华酒局,而是一场激烈的肉搏。
许老板累了。他让故事戛然而止。关键部分,如何杀死巨型石斑的那一段,听来尤其模糊。想再细问时,众人已经开始商讨回家路径,谁送谁,谁来接,谁代驾,一阵忙乱,纷纷离席。
我开车送安安。她正处于宿醉之后的苍茫期,万事提不起精神。路上,我不放过,继续打听许老板洗手放生为何故,她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哎哟,你们作家真够八卦的,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好冷!怎么不开暖风?安安紧着补充了一句,随后斜躺下去,倦眼微合,将自己抱紧。
有一种酒醒,醒来后便是彻骨的凉意。我想用冷幽默,调动一下安安的情绪。就要进入五月了,春天的花期已经接近尾声,车窗外,夜色阑珊,极尽温柔,怎么会冷呢?
他的第三个老婆,怀孕后胎死腹中,大出血,端了子宫。
我倒吸了一口气。好像真的有点冷。车里静默无语。气氛渐渐尴尬起来。我打开了车载音乐,是老科恩的。我只喜欢这种坚果般的声线,枯到了极致,又腐而不朽。他恰好在唱《像一条鱼》,这首歌的词,据说当年被富人买去,做了墓志铭。
安安不喜欢——什么声音,让人斗志全无,活不下去了似的。我只好按停止键,继续八卦。那个叫贝良的,许老板似乎很崇拜他。
天才。可惜吸毒。钱赚得再多,也不够。
我不想再多问什么了。油门踩下去,车窗外灯影明暗,纷纷掠过。两个路口之后,遇到交警突查酒驾,有人闯卡,警笛的呼啸声剪破了夜空。
安安到家之前,气氛一直在静默无语中尴尬着。曾经从初中同学那里隐约听说过,安安离婚多年,那一刻,真假与否,已经没有证实的必要了。更何况,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人生埋单。因果或许类似宇宙物质能量的守恒定律。
当晚互加的微信朋友,被我在第一时间设置成为“不看他(她)的朋友圈”,估计对方也会赠我这个待遇。没必要相互拉黑,都是处事体面的人,默契地疏远,不回复就是最好的回复。天地江湖日月,不留不念不说话。
许老板的微信名叫“放生”,头像用了红色珊瑚礁。我去翻看他的动态,一条也没有。“朋友仅展示最近半年的朋友圈”,是他的设置。
夜里继续失眠。或是大脑非正常高速运转所致。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巨型石斑的影子,雌雄同体,无所不能。
天亮之前,终于睡着了。催眠的书掉到了地板上。那似乎是本好书,里面有这样一句话:启蒙时代以来,人类总觉得所有事物都能在已知的框架里得到解释,并自诩为智慧的胜利,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人类的傲慢和无礼。
实际上,睡着之后,我还是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200斤的石斑,在船板上,以活虾为饵,计算着浮漂和铅坠的比重,一竿就把许老板给钓了上来。精瘦的许老板变得和胖猪一样,两米长,眼珠有高尔夫球那么大……
石斑的闷吼,许老板的啸叫,同时响起。
被惊醒的我,一时无法判断,是许老板宰杀了石斑,还是石斑宰杀了许老板。
原载 《海燕》202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