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杜帝
6/20/2020 8:20:12 PM
山东省慰问援藏干部代表团来日喀则了,我们和青岛的援藏干部一起参加了座谈会,在日喀则宾馆,会议室里挂上了横幅,桌子摆上了水果。
从省里来的都是“冒号”,接待的规格自然很高,省政府办公厅副主任王敏代表山东省委、省政府向青岛援藏干部表示慰问,市委张泽忠书记代表青岛援藏干部表示决不辜负中央和省领导的期望,一定在西藏鞠躬尽瘁努力工作。
我对这类的场面不感兴趣,就细细品尝西藏茶。这时,青岛援藏全体成员站了起来,他们要表演节目,男声小合唱《说句心里话》,10几个大男人走上台,分两行排列,张书记指挥,他们有板有眼,唱得很流畅:“说句心里话,我也有家……”
本来是当兵的部队歌曲,青岛援藏队员把歌词给改了:“既然来援藏(当兵),就知责任大,……你不来他不来,谁来保卫家?”
这个歌曲原本旋律就挺动人,经改动歌词,竟然有特殊打动人心的魅力,特别是这一帮男人唱道:“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思念家中的老妈妈,还有一个她……”我突然有些感情难抑,是的,他们抛妻别子,失去正常人的生活,在海拔3800多米的高原上住三年,严重缺氧,造成心脏、肺叶硬性适应扩张增大,吃的不习惯,卫生条件差,语言不通,环境陌生,他们竟然要在这里熬上三年!
我想,援藏的党政干部、技术人员三年后回到青岛,在级别、职位上提拔他们,给他们较高的待遇,完全是合乎情理的。在人生短暂的历程中,把三年的时光耗费在令人发怵的西藏,而且还经常没白没黑地加班加点工作,没有超强的意志力,是很难做到的。
当然,我也想到了这些援藏人的动机。虽然他们的目的形形色色,但有一点似乎是共同的:来西藏,是一次日后提拔重用的绝佳契机!这个有目共睹的规律或现象,人们仿佛故意忘记了似的,从不会主动提起。我想,如果提到这个话题,似乎有亵渎援藏人崇高品质的意味,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于是大家就都不说,正如我们在采访中天天听见的:“为了党的事业,为了西藏的发展……”
我们也矜持地笑笑,露出很赞同、钦佩的表情。其实,有那个我们都知道的动机和目的,并不丢人。我想,假如是上战场打仗,参战的官兵除了有杀敌的念头,还有火线提拔、战场立功的目的,你能说他想法肮脏吗?打仗是有危险的,按出生入死老革命的说法,是“脑袋别在裤腰上”,不知哪天就掉下去了,他们在战后被提拔重用,或薪金丰厚,你这个呆在后方享清福的人,能跟他们攀比吗?有资格与他们攀比吗?
下午,我们随山东省代表团一起去参观贡嘎村。看来参观的地点和农户经过了精心选择和安排,在贡嘎村,我们看到了西藏农村率先致富的样板家庭,他们一家住的是两层楼房,水泥墙面,玻璃窗高大宽敞,女主人还会说几句汉语,她结结巴巴地说:“感谢共产、党!社会主义,好!”
左起:沈刚权台长,小孙记者,致富的藏民,贾春燕主任,我。(摄影黄晓晨)
富起来的女主人给我们端上了酥油茶,我喝了一口,酸溜溜的,不太好喝,便没再动。
这家还有拖拉机,家里养了几头牛,牛圈就是住房的下面,牛圈虽然打扫的挺干净,但还是有牛粪味飘来。我十分不理解人畜合住,牛圈的上面就是卧室,屋子里苍蝇成群结队,他们怎么习惯呢?
辛主任偷偷告诉我们,这家的女主人很能干,有三个丈夫。看我和小黄惊诧地差一点儿掉出眼珠子,辛主任笑了:“真的,这里一夫多妻,或者一妻多夫,都很正常,我已经在写一个长篇文章了,专门分析藏民的婚姻状况。”
我不知道辛主任有这方面的素材,而且还形成了文章,我问是纪实文学,还是调查报告,老辛说他也不知道什么形式,但他写的都是真人真事。
我问老辛,你这篇文章主题是什么,披露西藏自治区的混乱婚姻?是讲述藏民的爱情故事?还是论证人类婚姻各种类型的利弊?
老辛说他没想过那么多,写出来能发表就不错了,赚点稿费,或者为在西藏呆了几年留下点文字。他一再谦虚地说,他水平不行,写文章老是力不从心,再说写公文总结报告什么的多了,文学创作的能力差了,没办法。
“我本来想写一本关于西藏的书,因为我几乎跑遍了西藏自治区的山山水水,可是,我写出来的东西,我自己看了都觉得别扭,什么党的政策,什么经济改革,全是套话,我脑子里写文件写成了习惯,三句话不离上纲上线,已经没有作家的自由思考能力了。”
他说的很诚恳,我无言以对。
他又说:“写西藏,得靠你们这些人,没有思想包袱,看到啥写啥,比较真实。当然你们公开发表的报道也是套话、假话,我们理解。”
我紧紧握住老辛的手,什么话也没说。
在日喀则希望小学的时候,我们来参观报道的三个记者都呆了。不是为别的,是为那些孩子们。
我看到小学的孩子们整齐地坐在教室里,随着年轻的老师在念课文,按老师的要求,在认真地做笔记。那些孩子们脸庞黝黑,短头发,有的穿毛衣坎肩,有的穿绒运动服,使我们意外的是,教室里没有桌子、椅子,孩子们全坐在水泥地上!
有的学生屁股底下是一张硬纸壳,有的是一个布垫,双腿盘起,腿上就是课本、笔记本,他们表情呆滞,没有笑容,每个人腿前边是一个布包袱。
老师告诉我们,布包袱就是学生的书包。“学校里为什么没有课桌、椅子?”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没钱买。”老师摇摇头。
“为什么没钱买?”我们又问。
老师很不理解地看着我们:“没钱就是没钱,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
黑板上,是一首短诗,内容很朴实,可能是一个藏族孩子写的:
每当我打开心爱的课本
就像走进知识的大门
那里好像是春天的花园
空气是那样的清新
我要像蜜蜂那样
好好学习科学知识
每当我打开心爱的课本
就会想到祖国和人民
四化建设需要知识
学习是我们的责任
我们和孩子们聊起来,他们说的汉语还是不太溜,一不留心就乌里哇拉地说起了藏语。
我了解到,孩子们普遍住的离学校较远,一般情况下他们三周回家一次,平时吃住在学校,饭是从家里带来的。我问都从家里带的什么饭,一个男生怯生生地解开包袱,露出一个用青稞做的馕,和我们内地的大饼差不多。
“菜呢?”我问。
他挪开大饼,露出几片咸菜。
我们都不说话了。
我把照相机的电源打开,拍下了孩子们坐在冰凉水泥地上上课的情景。
我是第一次看到学校没有桌子凳子的场面,第一次发现学生可以坐在地上写东西。我在隔壁的学生宿舍,发现宿舍里没有床铺,有几个木箱子,箱子就是他们的饭桌和课桌,他们睡觉的被褥直接放在地上。
学校条件的简陋,确实让人惊讶。
今天,我为了整理西藏的回忆,把这些照片摆在了面前,我看着孩子们清纯的面容,看照片上脏糊糊的水泥地,孩子们趴在腿上读书写笔记的画面,我禁不住流下泪来。
如果有机会发表这些文字,我一定要把这些照片配上。朋友,如果你看了这些照片,我相信,你一定会有许多感慨。
我们从日喀则去拉萨的路上,约定到拉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世界著名的布达拉宫,因为这个宫太有名了,好像它是西藏的象征,背倚雪山,气势磅礴,布达拉宫垂下的石阶路仿佛从天而降,威严、神秘。
我们下榻在西藏自治区宾馆,一进宾馆大门,一股浓郁的酥油味扑面而来,熏的人睁不开眼。我很奇怪,怎么政府的宾馆也是庙宇般的味道,难道官员们天天在烧香烧酥油?
走进宾馆房间,我一下惊了:窗外,竟然是我们心仪已久的布达拉宫!它就耸立在窗外,仿佛近在咫尺,像宾馆的一个布景。我掏出相机“喀喀”拍了起来。
小黄说:“别拍了,一会儿咱就去了,到眼前再拍吧。”
从宾馆走向布达拉宫的时候,近在咫尺变成几公里的遥远路途,我们很纳闷:刚才在窗外的,怎么突然变远了呢?原来,是布达拉宫太高大了,从宾馆的窗口看去很近,真往那儿走的时候,还有一段挺远的距离。
布达拉宫广场熙熙攘攘,摆摊的,叫卖的,还有许许多多穿藏族服装的男男女女,脖子上胳膊上挂满了项链、工艺品,在一辆辆旅游大巴间蜿蜒游走,我恍惚有到了自由市场的感觉。
我看到小贾和另一位女记者小孙,被几个推销工艺品的商贩团团围住,商贩们争着把五颜六色的工艺品举到她们面前。
还没进庄严的布达拉宫,我们就先被浓郁的市场经济气氛包围,看来,拉萨更能接近现代的中国,更接近城市和钞票。我抬起头来,阳光明晃晃地,布达拉宫雪白的墙壁耀人眼目。
布达拉宫,我们终于来了,你从此不再神秘,我要走进你的心脏,用脚步来丈量你的每一个角落,用眼睛来抚摩你的每一处建筑。
虽然外面阳光眩目,走进宫里却昏暗、潮湿,有森森然的感觉。
我们随人流慢慢向前移动,在昏暗的灯光和浓重的酥油味中,依次看了白宫、红宫,一直到十三世达赖喇嘛的灵塔,主供佛殿等,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宫内各种小巧精致的金、银、铜佛雕像极多,还有高大、金碧辉煌的佛像,有无数朝拜的人持酥油、哈达,不断地叩头、膜拜,朝数不清的佛龛周围投放纸币,纸币以角钱居多。
这里有很多外国人,一团团一队队,高鼻梁,红头发,蓝眼睛,叽哩哇啦地说着各国语言。不少人捂着鼻子,用一张餐巾纸抵挡着弥漫的酥油味儿,看他们蹙着眉头,高高的大红鼻子上捂着白色餐巾纸,那模样让人看了可怜又可笑。
他们忍着高原缺氧的不适甚至痛苦,从遥远的大洋彼岸赶到拉萨,一睹布达拉宫,就好象布达拉宫是西藏压缩和珍藏的历史,是整个西藏的眼睛。
看资料介绍,布达拉宫内藏有无数稀世珍宝,这是历代官府奉赐和信徒们的捐赠累积。因我不识货,只见满眼的金佛、金观音、金塑像,各种珠宝缀饰其身,并不知哪些是旷世奇宝,只是随大流缓缓参观而已。
一件件古物或者精致的带有民族特征的工艺品,仿佛流动着历史和岁月的沧桑。不少铜器有浓稠的酥油烟熏出的黑色痕迹,让你恍如看到一个个光头的喇嘛,持一柄油灯,幽灵般走过铜像前。
在布达拉宫,浓浓的沧桑和历史深邃感始终笼罩着你。这是因为从绵绵不绝的世纪延续下来的形象实物太多了,挤挤地排列在一个个昏暗的房间中。
我以前对“顶礼膜拜”这个词没有动作印象,也不知什么叫“顶礼”,什么是“膜拜”,模模糊糊的认为是崇拜的意思,这次在布达拉宫,我才大开眼界,真正知道了什么是“顶礼膜拜”,“顶”是头顶,“膜”是额头,用人最高的这些地方去给神行礼。我眼前几乎全是“顶礼膜拜”的演示。
你看吧,身穿油污破旧的藏族服装的老人、青年、孩子,不断在用头顶和脑门叩拜一道道木栅栏,叩拜一堵堵绘有佛像的墙壁,匍匐有声,口里念念有词,朝栅栏里的佛像祈求。嘴里叨叨咕咕,其表情相当严肃端庄。
听说有许多人是从遥远的地方一步一跪,或是用整个身子倒地丈量着来到布达拉宫的,以示对佛的忠诚。仅仅是在布达拉宫,我看到不少人三步一跪,五步一叩,我估计他们把整个布达拉宫转下来,叩几百个头是不止的。
在布达拉宫参观的时候,我们认识了一个同行,西藏自治区广播电台的记者,他看我们带着和他工作时一样的录音采访机,就和我们聊了几句,还掏出他的记者证给我们看了看。我问他来干什么,他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说:“来这里还能干什么?进香拜佛嘛!”
我小声说你是搞新闻工作的,怎么还对宗教这么崇拜。他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在西藏,不用说我一个普通记者,就是我们自治区和西藏的领导,也常来这里。信教不丢人。”
沈台长问:“干部参神拜佛的,不影响仕途?”
这个面目清秀的青年记者好像对这个问题不屑一置:“影响什么?这是在西藏!就是你们汉族干部,也没几个不信的,或者他也不敢说什么!”
说完,他好像对我们愚蠢的问题有些生气,默默地走到佛龛前,很虔诚地点燃青稞油灯,在我们的注视下向高大的佛像跪下叩头,站起来后,还从钱包里掏出钱来,恭恭敬敬地把钱放到了暗红色的箱子里。
离开布达拉宫很远了,我的心久久没能平静。我想,布达拉宫给我心灵震撼的,不是其高耸云端的建筑,也不是川流不息的参观者、朝拜者,是它昏暗的光线和氤氲的肃穆宗教气氛,浓浓地把我笼罩,使我久久地摆脱不掉压抑和窒息,有一种牢笼般的沉重。
其实,对于西藏的“宗教热”,我早有所闻。尽管如此,在西藏的日子里,我还是对藏民们虔诚的宗教信仰、执着的敬佛行为所震撼。
在进入布达拉宫络绎不绝的人流中,除了观光者,几乎全是从各地赶来朝拜的善男信女。我还发现,年轻的藏族母亲怀抱襁褓中的婴儿,全不顾身边“老外”们迷惑的眼神,镇静地把婴儿的头颅朝墙上的佛像轻轻碰撞,像是让婴儿与神亲昵接触。
清晨的大昭寺。青稞油灯烟雾缭绕,成群结队的藏民匍匐在地,石板上是被人体跪凹的痕迹,法灯经轮闪动,叩头声、诵经声不绝于耳,场面十分壮观。
宗教的气息弥漫在整个西藏。
扎什伦布寺里的强巴佛,镀身的纯金用了上万公斤,铜达几十吨,是世界上最大的金佛。寺里墙壁上用黄金镶嵌的佛像有一万尊,金碧辉煌,让人眼花缭乱。
可以这样说,在西藏,最豪华壮观的建筑是寺庙,最昂贵丰厚的财富也聚敛在寺庙。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向心力、凝聚力,在把人心、财富,时时刻刻向寺庙吸去。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便求教一位颇熟悉当地情况的汉族干部,他说:“民族习惯呗!”
我仍不得其解,觉得他只说了一个表面现象。
翻开西藏的历史,几乎页页都写满了宗教的内容,宗教的作用超出了人们对衣食住行的需要。在西藏自治区整个广大的疆域里,宗教是和权力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也就是说“政教合一”,从拉萨达赖一世到十三世,他们一直掌管着西藏的生杀大权,而同时与达赖在西藏的班禅,本来在“后藏”日喀则执政,却因历史上与达赖争权夺利,几次出走于青海、甘肃,为返藏问题,各自的拥戴者之间纠纷不断。宗教,好像是西藏所有政治、经济、文化、法律的问题之源,是所有矛盾中的主要矛盾。
可是,宗教并没有给西藏带来繁荣昌盛,他们的争斗、祈祷也并未获得预期的富足与幸福。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阶段来说,如果没有中央政府的财力物力倾注,没有全国各地财力物力的增援支持,没有藏民自己在土地上的辛勤劳作,贫穷和愚昧落后仍将如影随形,笼罩在这片占中国八分之一版图的土地上。
不过,也能看到西藏的变化。拉萨新城区座座高楼鳞次栉比,很有大城市的规模和样子了。渐有商业意识的藏族同胞已经在八角街开始与游人讨价还价。
我觉得,西藏的宗教虽然根深叶茂,古朴茁壮,但随着社会形势的发展,这些古老而现实的宗教格局、宗教局面也揉进了许多新鲜的内容,在渐渐发生一些变化。布达拉宫一位年轻的喇嘛对我说:“有机会,我想出去转转……”
布达拉宫下面的大昭寺,仿佛是拉萨地面的宗教中心,布达拉宫是高耸在天上的,大昭寺是民间的,平和的,与大昭寺相邻的商业中心八角街,卖工艺品的店铺密密麻麻,来自缅甸、老挝的绿翡翠、铜孔雀、玛瑙石,琳琅满目,而价格还不贵,我们也不知这些工艺品是真货还是仿造,每人都买了不少。
坐在大昭寺门外照相,夕阳仿佛就垂在肩膀上,取景框里五彩斑斓,红黄蓝白的云彩低得伸手可摘,我突然明白了画家们为什么总是愿意到西藏来,原来这里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太阳把灿烂的七色泼下来,你不用加工和想象,任何绚丽的人工颜料,都会在这强烈的大自然画板里,黯然失色。
我真想为西藏青翠欲滴的天空和斑斓的云彩写一首诗,想到我们马上就要回到青岛灰蒙蒙的天空下,呼吸在城市车轮滚滚烟尘蔽日的高楼大厦间,心情既轻松又沉重。
在西藏,我目睹了许许多多奇怪的事情,亲耳听到了许许多多匪夷所思的故事,我为它震惊过,感动过,沉思过,迷惘过,也为它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过,但我们并没有什么解决问题的思路和办法,忧国忧民带有嘲弄意味。
也许,记者,只是记录者而已。我安慰自己。(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