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杜帝
6/21/2020 7:31:17 PM
郭振兴在家里睡午觉,醒了以后懒洋洋地想继续迷糊会儿,这时候,放在写字台上的手机响了。
又是临时饭局,郭振兴想,今天晚上不行,税务局的丁处长早约好了,都是一帮老朋友,文化局的赵局长,房地产侯老板,法院的孙庭长……唉,你们为什么不提前定?郭振兴慢吞吞过去拿电话,思忖今天赴一场酒局,明天争取在家歇歇,炒个青菜,喝碗大米稀饭,养养肠胃。妻子见他平日里应酬多,晚上她一个人在家吃饭就比较简单,不过,遇到郭振兴月半载地回家吃顿饭,妻子很高兴,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部长大人屈尊回家。妻子会哼着歌多炒几个菜。平日里郭振兴见惯了大鱼大肉珍馐肴馔,偶尔在家里,还真能正儿八经吃点粮食,他周围那一大帮子人,经常是面对一大桌子菜,不大动筷子。一桌的人敬来敬去,最后就剩下斗酒,有时候还划几拳,红酒跟啤酒一样仰脖就是一杯。当时是热闹,后面身体受损,恶性循环,屡教不改,没意思。郭振兴接电话的时候还撇了撇嘴。
“喂,哪一位?”
电话里的声音很陌生:“郭部长,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我们在您门外,能不能出来趟?我们有个事说说。”
听口气对方说话挺客气,郭振兴不好意思,他放下电话,趿拉着拖鞋出了门。
院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脸上挂着笑。
郭振兴走了过去:“什么事儿?咱们认识吗?”
“是这样的,”戴眼镜的一个中年男人凑过来,满脸陪笑,说:“郭部长,您没见过我,可是我见过您,也算是您的朋友。我们是海城市纪委的,有些事需要您配合调查一下,主要是经济方面的一些问题。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
郭振兴脑子“嗡”的一下,“纪委”?“调查”?“走一趟”?
是不是来抓我的?我犯了什么错?不至于吧?他觉得胳膊上簌簌的,有一次他坐的轿车被一辆大货蹭了一下,车后厢哐当一声巨响,他在车里猛地一颤,也是类似的一哆嗦,可能是肾上腺本能的应急反应吧。
郭振兴问:“上哪?干什么?”
站在旁边的瘦脸妇女笑容可掬,说:“郭部长,我们是纪委第六监察室的,”说着,她掏出一个红封面的证件,封面是一个金黄色的党徽,她打开给郭振兴看:“这是我们的证件,您看看,别误会,郭部长,有些事只是牵涉到您,纯粹的公务,基本是例行公事,跟我们走一趟吧。”
市纪委,监察室……郭振兴突然想起了老部下“胖头”,呼延宁,他不就是在市纪委吗?
郭振兴问:“我们妇联的,老呼,黑胖子,那个胖头,你们同事吧?他没来?”
纪委的两个人同时笑了,郭部长是说呼延宁吧,是我们纪委的,对,从妇联调过来的。你这个老同志啊,还真能给人家起外号。
“哎呀,不是我起的,全妇联都那么叫,就是呼延宁,原来俺部里的,老科长了,整天找我汇报工作,颠颠的。如果有什么事儿,不能让他给我打个电话?我虽然是他领导,但我们还是很好的哥们啊!”
郭振兴想到“胖头”,很高兴,怎么说他是以前的老下级,老领导突然遇难,他能不挺身而出,帮一把?最起码的道义吧。
不料戴眼镜的男纪委收起了笑容,似乎还冷笑了一声,淡淡地说:“郭部长,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找关系!告诉你吧,呼延宁同志就在你的专案组里,恐怕你们很快就会见面,不用让他给你打电话,就是你给他打,他也不会接!”
女纪委靠过来说,好了好了,咱们赶快走吧。
郭振兴说,咱到底去哪儿?给个明白话儿,我也好心里有个数。
男纪委用手撮了下眼镜,说郭部长不用问那么多,赶快回家换件衣服,今晚可能不回来了,也许得在那儿住几天,不一定,拾掇一下,带几件换洗的衣服,特别是内衣内裤。我们在门口等您,最好快点。
郭振兴脑子里又“嗡”了一声,连换洗衣服都带着,这不是“双规”吗?晚上也不回来了,还要住几天,啊呀,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郭振兴有些哆嗦,似乎身上有些发冷,变天了吗?郭振兴瞥了一下周围,确实有些暗。他往院里走去,感觉有些晃悠,他尽力稳住自己,前面就是单元门洞,他要求自己走的身子端正。
上楼梯的时候,他觉得腿死沉死沉,到了四楼进了屋,关门后又拧上了保险锁。
为什么?哪件事犯了?郭振兴倚在门上,想,在我家里,你们总不能砸门闯进来吧?你们先在门外呆一阵吧,我要好好梳理一下。
肯定是经济问题,这几年经他的手来往的款项,确实不少,违规违纪违法的,怎么能少了?是不是桂兰主席孩子出国,他给换美金垫付的钱,被纪委发现了追查过来?那应该找桂兰主席才对,与我有什么关系?经办人,不是钱的使用者。话又说回来,那笔钱最后处理的很好,下到会务费里,名正言顺,他和办公室主任都签了字,谁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是不是搞女人的事儿?经济问题的后面都有女人,纪委他们习惯顺藤摸瓜。海城福彩中心主任最后出事是给几个情妇钱多了,她们之间争风吃醋打了起来,那个叫燕子的给纪委写了信,扯出了一嘟噜事儿,最后福彩中心主任栽了。国家编译局的局长不就是让情妇给告了吗?网上沸沸扬扬,那个编译局长业务能力非常好,没用,生活作风糜烂败坏,一查经济问题一堆。
我这也算作风问题?是有一个小琴,也与工作有牵连,她介绍的嘛!但是没影响什么啊,基本上你情我愿顺理成章。小琴的表弟安排在小车班,小琴的叔叔和婶婶来给郭振兴送礼,成盒的海参,两瓶洋酒,还有成条的中华烟什么的,他没要,说看小琴的面子,你们把东西都拿回去。最后是郭振兴硬塞到小琴表弟车上的。郭振兴不抽烟,也不喜欢喝洋酒,海参怎么做他也弄不懂,干脆好人做到底,东西都一股脑地退回去。
估计小琴不会向纪委反映,怎么说是为她出力,不可能恩将仇报吧?
解决一个干部编制不容易,小琴表弟进小车班,他为这个编制专门请人事局局长吃饭,还送了高档手表和水晶工艺品,当然那是在翠金阁买的,属于工作业务需要,公家的事儿和私下个人的事儿,谁也分不清楚,上上下下,无论他级别高和低,谁敢说没利用工作职权花点钱和办点事?小琴经常给他打电话,有一次还提前在宾馆开了房等着他。前年郭振兴和几个老哥们去张家界,机关工委的苏书记带了女朋友,郭振兴叫了小琴,本来他想带鲁静静的,可是小琴不知怎么知道了,缠着他要跟着去。哎呀,忘了还有个小荆,荆爱玉,说起来他老郭真不大干净。不过,这也算事儿吗?什么年代了?不是改革开放以前,动不动作风问题,现在婚外有个仨俩女朋友,基本上正常。咱不是基督教国家,男人交往多点,特别是女人,也是有雄性魅力或者社会地位和能力的体现,现在不是原始社会,那时候人靠肌肉吃饭,有力气能打就能夺食物、夺女人,什么年代了?弱不禁风的病秧子,一样呼风唤雨身边美女如云。他身边那些哥们吃饭时经常带着女友,工商局李副局长开酒店的女朋友,堂而皇之替李副局长买单。市人大法制工作室毕主任的相好,一个时装模特,比老毕小了20多岁,年龄比郭振兴的儿子都小,毕主任一样三天两头领着出来喝酒,桌上的人喊模特儿“嫂子”,给两个人敬酒“早生贵子”,人家毕主任和模特儿大大方方,嘴里说着“谢谢”,一饮而尽。也是,网上公开约炮的都屡见不鲜,生活作风问题?谁还当个事啊。何况他郭振兴对女人一贯大方,基本上没留下后遗症,不像市委史志办的张主任,跟一个小学女教师缠拉了好几年,女教师怀孕流产,张主任给人家拿钱少了,双方闹得不愉快,最后被人家的老公打到市委门上,张主任被免职,在家里也灰头土脸。
郭振兴觉得钱可以再挣,女人也可以再找,绝对不能因为钱坏事,尤其是工作不能受影响,职务是摇钱树,根深才能叶茂,只要工作职位在,一切都好说。他自以为在女人身上,不应该出什么问题。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唉!
是刘维栋主席的旅游费吗?那次维栋主席一家人老老少少去新马泰,花销都是郭振兴给处理的。不过,这类事如果追究起来,真他妈的多啦,孙主席几个亲戚去黑龙江,最后从哈尔滨去了俄罗斯的海参崴。
事出蹊跷必有因,怪不得前几天在走廊上遇到老吕,老吕表情极不自然,见了他竟然结结巴巴,老郭,你没事吧?
当时郭振兴还有些奇怪,吕达若是妇联宣传部部长,党组成员,在党内比几个副主席地位还高,他郭振兴的一些先进材料,都是吕部长安排人写的,无缘无故问郭振兴“你没事吧”,这就不是什么好事,也许他早就闻到了风声。
吕达若在培训部报了不少单子,家里装修连一桶油漆都拿单据来,是不是哪张单子出了问题?
老吕嘴很油,经常和老郭开玩笑,振兴啊,你应该来干宣传部长,毕竟你小子愿意读书,性格对路子。我去干培训部,熟悉熟悉经济工作,也是开发智力,再说油水要均摊,哥们轮流发财,是不是老郭?
郭振兴心里话,你真来恐怕干不好,培训部一大摊子事儿,在社会上办那些班,策划实施都很麻烦,你是光看着贼吃肉,没看着贼挨打啊。
党组里的王书记也在培训部报过账,冬天王书记他们一家在海南岛,虽然王书记提早回来了,可他们一家子在那儿接近两个月,连吃带住,还有那么多门票,加上来回路费,最后都是放在培训部业务接待里解决的。
齐主席在度假村,说是几十年的老同学聚会,最后是让他跑去敬酒给结的账,还一再欢迎齐主席的同学们常来海城玩。
郭振兴在妇联有个绰号叫“郭买单”,他早就听说也听见了,他不知绰号是褒意还是贬意,咧嘴苦笑一下而已。他想起酒桌上一个房地产老板说的,房地产老板经常给市里领导去结账,一次快半夜了,房地产老板接到一个副市长的电话,说很长时间没见了,挺想他,能不能现在到酒店来,桌上还有几个重要客人,也想认识他,马上过来喝几杯。房地产老板知道是让他过去结账,只能从床上爬起来,带着钱赶往酒店。他郭振兴何尝不是如此?他嘲弄自己,晚上不是在酒桌上,就是在赶往酒桌的路上,经常是赶去不是喝酒,而是结账。真他妈的幽默,郭振兴有时候很佩服自己的自嘲精神,读书人的境界啊!
替人买单,偷牛贼跑了,抓住了拔木橛的。不光餐费,还有各种外出报的账,多了,培训部他妈的就是小金库,书记和主席们的提款机。郭振兴三天两头在发票上签字,来找他的人满脸堆笑,他很老练地从那些笑容里,大体能猜出报销金额。好几个部长进了他办公室点头哈腰,几句奉承话已过,掏出发票是必然程序,好几次郭振兴差点忍不住笑。
按说那么多人掺和,法不责众不大好追究吧?都是单位的钱,肉烂了在锅里,集体的钱包,从左口袋挪到了右口袋,反正他郭振兴没掖进自己口袋。梳理到哪?走哪去了?郭振兴觉得自己在海城最复杂的街巷里乱窜,找不到出口,小胡同七拐八扭,路线比迷宫还复杂。
整个妇联谁没找过他?有些人拿些乱七八糟的发票,说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他签字放行不少,也拒绝了不少,众口难调啊,肯定这方面出了纰漏,可以说毫无疑问,板上钉钉。但是,郭振兴模模糊糊,迎来送往的接待,绝对是一笔说不清查不明的糊涂账,业务接待也能治罪?不至于吧?
会不会是牟主席女儿买车的事儿?那个数额比较大。郭振兴记得当时他让呼延宁想办法,最后用汽车维修费顶了账。为了不惹人注目,胖头呼还向他邀功,说是分好几次下的账,跟汽车4S店商量好的,谁也看不出破绽。后来牟主席提过让女儿交点钱,郭振兴说以后再说,咱妇联搞培训这一块,接教师送学员用车的地方不少,车坏了自然要修,有些费用放一块了。牟主席老伴为这事直接给老郭打电话,说老郭啊,不是嫂子说你,老牟给你挡了老了事了,我们没沾公家什么光,老牟当爹的,给闺女买车出点力,我们老两口给孩子帮点忙,还算什么事吗?
后来牟主席说老郭你小子真会办事,行啊,年底的评比,你老郭是法制建设先进标兵,这个事儿我已经跟市法制办打了招呼。
郭振兴身上的荣誉称号不少,很多是领导分配给他的,“劳动模范”“学雷锋先进个人”“普法学法标兵”“市场经济创收模范”……证书和奖牌一大堆。
世事难料啊,模范一个趔趄,竟然跌进了监狱?双规他妈的不就是监狱嘛,咱国家什么事儿名堂多,实际上怎么回事儿,老百姓都知道,挂羊头卖狗肉的,多了,还有换汤不换药,他们要看你不顺眼了,一大堆办法拿你。
郭振兴脑子嗡嗡的。
其实郭振兴是红色家庭出身,但他从不标榜自己是“红二代”,毕竟他爸爸的官,还不是那么大。与人家北京的“国字号”靠不上。
郭振兴的爸爸是北海舰队副军级离休干部,妈妈原先是部队后勤副营职,早年转业在区文化馆。郭振兴家里经济条件不错,他从小就被父母教育,追求上进听党的话,刚参加工作就入了团,很快担任了团支部书记,从棉纺织厂车间工人到了宣传科,后来调进市妇联。他从办事员、副科长、科长、副部长、部长,一步一个脚印提拔起来。期间他爸爸的老战友先后都帮过他,有的为他工作调动,有的为他申报推荐后备干部。原先妇联的一个副主席,是郭振兴老爷子一个军舰上的战友,他对郭振兴帮忙照应最大,可惜老人家十几年前退休,去年刚刚去世。估计这次市纪委来双规郭振兴,与他的关系势力衰退有关,爸爸的战友退的退,死的死,树倒猢狲散,在单位里你没有根,或者后台不硬,那么你随时都有可能倒霉。
郭振兴好多年没提拔,在单位里有些失宠,也是,人家有本事的部队大院孩子,早就审时度势,下海的下海,出国的出国,投靠的投靠,几乎都混的人模狗样,特别是经商的,哪一个手下不开几个公司或者工厂?他们在海外转移的资产,郭振兴偶尔听到的,就让他瞠目结舌,别墅,跑车,银行里的存款都论亿啊!那是什么概念?你就是数钱,也要数好几年。
可惜只有他郭振兴不进步,在体制内官没当大,钱没挣多少,可以说十多年踏步不前。
当然,他虽然钱没挣多少,酒席却挣了很多,真是两袖秋风,一肚子酒精,混了一副好下水,说是什么高档酒,美味佳肴,最后得了一身酒桌病。啊,郭振兴突然想到,这次双规弄不好还是因为酒席,他签字报销的餐饮发票太多了,单位里好多人拉拢讨好他,求他给报销餐费;有的到处臭他,说他假公济私,借业务应酬开大头小尾发票中饱私囊。说是法不责众,最后的“众”可能就推到他一个人身上。
恐怕是餐费发票出了事!吃吃喝喝牵涉的人多,妇联办公室和宣传部、权益部、少儿部等等,都在他这里报过餐费,加起来数目也不少。
郭振兴坐在沙发上,心乱如麻。
可是,这一阶段没大报餐费啊,中央八项规定以后,到他这里报餐费的少多了,可以说,吃喝这一块,在整个海城市都大幅下降,领导晚上在酒店吃饭都把车停的远远的,去酒店吃饭,无论公款还是自费,连酒店单间的门都不大敢敞开,怕市里有人暗访发现。
期间妇联也有来找郭振兴报餐费接待费的,郭振兴明确答复,必须有王书记或者桂兰主席签字,真正需要接待的,要按规定先填写申报表,写明需要接待的人员姓名和职务,时间事由,主管领导,财务出处。处级以下的,还要填写身份证号码。以前是山吃海喝铺天盖地,现在突然又矫枉过正,咱们国家往外撒钱动不动几百亿上千亿美元,可惜八项规定对内不对外。郭振兴一直弄不明白整天讲什么辩证法,芝麻和西瓜,核武器和土地雷,看来咱们对小的土的更感兴趣。也许老百姓是近视眼,看不到更远的地方,国家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一般人只能看三俩步,国家看十几步,甚至更多。战略和战术,老百姓能弄懂战术就不容易了。战斗和战役,老百姓只能去参加战斗,战役是领导在决胜的千里之外运筹帷幄,有时候丢卒保车,有时候舍近求远,那盘大棋只能到最后才知道输赢。军事家、政治家,人家那才算家,你一个基层的小官员,和最底层的老百姓一样,永远是个出力的命,要说家也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跟有屋顶的猪似的,永远没有大权力,也永远没有大错误。
如果不是为了餐费,那为什么?郭振兴干脆躺在沙发上,在自己屋里放松一下,寻找原因。
郭振兴思来想去,纪委主动找上门来,肯定是掌握了一定的证据,他们那一帮子人可狡猾了,不见兔子不撒鹰,起码暗地里跟踪追查了好长时间,证据基本上差不多了才收网。海城市一个大局的基建处抓了好几个,都是纪委私下里查了几个月,抓人的时候,不光纪委材料一堆,连检察院也提前介入了,据说证据非常充足。他们是不打无把握之仗啊。
审讯的时候,会不会刑讯逼供?据说公安局很狠,为了不留下证据,他们放狼狗舔你脸,美其名曰鬼洗脸,恐怕比鬼咬你还可怕。检察院更操蛋,把人打死了,说是心脏病犯了,身上的淤青,黑斑,都是心脏病事后出的。也许纪委能好点吧,怎么说是党的机构,不是公检法司,他们不是专业办案的,内部矛盾,不至于进去先打一顿吧?
郭振兴突然想起工会的办公室主任老田,妇联和那些党政机构都在一个楼办公,什么民政局、工会、文化局、团市委、文联等等,大楼里谁犯事了,谁被谈话了或者进去了,都马上传的一清二楚,大楼里能私下议论好几天。田主任是受贿和行贿,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家里有好几套房子,孩子在美国康涅狄格州还置办了房产。那天田主任正在开会,中间被几个穿西服的叫了出去,再也没回来,听说直接进了双规办案的地方。后来田主任的老婆说老田在里面遭了不少罪,纪委的人是笑面虎,看着说话和和气气,他们对老田非常歹毒,整宿整宿不让老田睡觉,面对墙站着,一站就是几十个小时,小腿肿的粗过大腿,老田好几次晕倒,最后还大小便失禁。
卧槽,什么事儿!郭振兴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在狭窄的客厅里,走了两步,又轻轻跺了几下脚。他在妇联和老田不同,培训部是业务部门,不像办公室整天迎来送往,那么他是因为什么引起来的?是被人告了?人心险恶,平时他老郭算是谨言慎行,不大诈唬,很多找他办事的,他基本上是有求必应,他明白权利是单位给的,肉烂了在锅里,你有权利不用,过期作废。那些到退休才反应过来的,直呼醒悟晚了。他虽然不像办公室那样迎来送往接待,可是吃吃喝喝确实不少,他被纪委叫去,是不是跟自己创收,赚钱多了有关?这个问题他好像是考虑过了,不知为什么又跳了出来,看来潜意识里难以摆脱啊!郭振兴觉着自己笑的时候比哭还难看。妇联本来是清水衙门,他们培训部财大气粗,都是处级部门,你们凭什么有吃有喝老发什么出勤补贴,交通补贴,大楼里对他们的议论一直不少。也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在妇联搞经济工作风险太大了,其它部门靠拨款,旱涝保收,清汤寡水也没饿死。他呢,扛着一块创收,养着一批员工,自收自支,通过办各种培训班挣了一些钱,他郭振兴确实花了一部分,特别是报销了一些餐费,给领导处理了一些私下事务,但实事求是地说,他基本上没往自己口袋里装,儿子结婚买了个小套二,他和妻子拿出了全部积蓄,孩子的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还拿出一些钱资助,加上孩子和媳妇两口子贷款,他老郭公私还算分明。
他觉得问心无愧。
郭振兴摸着胸口,暗示自己静下心来,尽量要求自己,别慌,一定要处乱不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郭振兴不是没学过处理公关危机,他拿出手机,给桂兰主席打了个电话,政治生命攸关,命悬一线,关键时刻还得靠组织,再说他也该给领导通个电话,用汇报来取得支持,还有通气的意思,当然不是建立什么攻守同盟,他郭振兴级别不够,和领导没那么多秘密,主要是为领导考虑的细一点,比方说主席孩子出国的一些费用,起码别在某个地方穿了帮吧。
郭振兴觉得,即便是自己吃点苦遭点罪,尽可能别让身边的一大帮领导尴尬,身份不一样啊,咱是干活的大头兵,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市管干部。再说,把他们全咬出来,很可能两败俱伤,伤到最后,不会是几何式扩展,哪个地方的领导也不愿承认塌方式腐败,结案的时候没有几个人,倒霉的还是临时工,他郭振兴的级别,与那些领导干部相比,肯定比临时工要强,可是最后能强多少,恐怕就要靠领导说话了,他们一句话就能决定下面人的生和死。
打给桂兰主席的电话一遍遍响着,没人接,不会是她知道纪委的事儿,故意躲避吧?很有可能,单位一把手能不知道中层干部“双规”?郭振兴气呼呼地想,他妈的,我为了谁!这些年忠心耿耿办了那么多事儿,我自己的有什么?百分之八十以上是领导的,剩下的是公务应酬,杂七杂八,我个人赚了什么?房子没有一套,看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机关里,不用说一般干部,就是办事员都狡兔三窟,不是为周末度假消遣,也是投资,用不动产抗衡通货膨胀,或者倒卖赚两个。人家有个三套两套房子确实很正常。我呢?我郭振兴拍着胸脯对天发誓:除了参加工作分配的一个小套二,绝对没有一平米的房子!花的那些钱,办的那些事儿,不都是为你们领导?扪心自问,我确实有巴结的意思,谁愿意得罪领导?可按我郭振兴的年龄和条件,再往上提拔空间也不大,说到底,咱还是为领导想得多啊。
郭振兴心里五味杂陈,就在电话铃声响了七八遍快断的时候,对方才接起了电话,哎呀,确实是桂兰主席的声音。
“老郭吗?什么事?”
郭振兴差点掉下眼泪,他声音低低的,说:“桂兰主席,是我,刚才市纪委的来俺家,说要我配合调查,什么配合调查,不就是双规嘛!主席,您知不知道这件事?市纪委的,说是第六督查室,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戴眼镜,女的尖下巴,都是四十来岁。主席,你能不能问问,谁搓弄干的?为什么?如果我有问题,那么咱妇联都得抓起来……”
“老郭,你瞎叨叨什么!”桂兰主席好像有些不耐烦,打断郭振兴的话,“先不要说那么多,这个事我也不是十分清楚!”
“主席,”郭振兴声音不觉高了起来,“我为妇联鞠躬尽瘁,创收办班请老师,跑各个单位联系拉学员,家政的,烹饪的,还有法律的,花艺的,累死累活那么多年,咱是挣了不少,我们部门小金库也有一些钱,可咱们账目清楚啊,连中国妇联审计都过了,他纪委凭什么来捣乱?主席,咱妇联的干部,不能让人家说带走就带走啊!”
桂兰主席在电话里停了一会儿,语气平静地说:“老郭啊,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党,他们让你配合你就配合,咱们的干部,素质应该还是过硬的……”
郭振兴有些意外,声音结结巴巴:“主席,你的意思,那么,我跟他们,就这么去了?”
过了一会,桂兰主席慢吞吞问:“你在哪里跟我打电话?纪委的同志在旁边吗?有谁听见你在打电话?”
“没有,我在家里,桂兰主席!他们在大院门口,听不见,可能我马上就要被他们带走了!”郭振兴带着哭音。
“既然是双规,”桂兰主席说,“你的电话,恐怕已经被注意很久了。”
郭振兴没考虑那么多,他的电话有什么秘密?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郭振兴担忧是当下,他觉得嗓子有些发干,说话也不太顺溜。
“桂兰主席,我万一进去,出不来怎么办?我那儿子,他和媳妇每周都回来,看不见他老爹,怎么想?我和老婆怎么说?一贯的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工作再忙也不至于好多天不回来吧?万一纪委的弄些刑讯逼供,就是不动手,但是他们轮流上阵,弄个大灯泡烤着你,好几天不让你睡觉,熬鹰,咱到底能不能抗住,谁敢说?还有罚站,腿都肿了,跟大象腿似的。主席,你知道,有很多事儿,不是我一个人做主……”
“老郭,我再说一遍,你瞎叨叨些什么!”
“对不起主席,我可能有些乱了方寸,但是,谁遇到这类事儿,也得先向领导汇报啊!”
“好了,老郭!”桂兰主席好像很不高兴,她的声音有些严厉:“告诉你,老郭!你如果没有什么事,就不用考虑那么多,庸人自扰!还是那句话,你一定要相信组织,如果犯了错误,向组织讲清楚,如果没事,不要乱讲。我马上要去开会了,先挂了。”
郭振兴举着电话,听着里面吱吱叫的空号音,心里原先塞得满满的,现在更满了。
怎么办?火烧上房,纪委的人在外面虎视眈眈,晚了再不出去怕他们怀疑咱搞什么小动作,譬如串供什么的,其实咱有什么可串供的?很多账即便是违法违规,最后最多一个退赔,到底退赔多少另说,大部分是正规税务发票,恐怕没什么大不了的。
郭振兴最担心的是领导甩手,桂兰主席刚才口气挺冷淡,“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党”,组织听起来很大,但是组织在哪儿?谁也可以代表,谁也可以甩手,到时候一推三六五。
隔壁团市委的一个部长相信组织,承担了一个违纪罪名,结果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那些当初承诺“没事”的领导,全躲了起来。三年,实实落落的三年,关在里头,和那些各式各样的罪犯,强奸的诈骗的还有黑社会刺龙画虎的人渣,囚在一个房间,度日如年,他头皮又一次簌簌地发麻。
他从四楼窗户上,悄悄拉开一点窗帘,往外看了看纪委的两个男女,他们身边出现了一个戴墨镜的青年,墨镜青年抽着烟,与他们说笑着,看来很熟,是雇来的打手?纪委不至于吧。保镖?给谁保?
郭振兴放下窗帘,眼前是墨镜青年魁梧的身影,看来情况非常严重,给检察院的同学打个电话吧?郭振兴有点病急乱投医,他在拨电话的时候,突然觉得不妥,检察院是检察罪犯的,职责是起诉那些刑事和经济犯罪,他郭振兴只是被纪委叫去谈话,或者说是配合调查,最不济是双规,与检察院不是一个性质,别无事生非没有虱子找痒痒。
刚才桂兰主席批评他庸人自扰,万一真是呢?在不大的海城,芝麻大的事儿就能传的神乎其神天花乱坠。人的声誉名誉,非常珍贵,一根火柴能烧多久?好自为之吧,郭振兴有些神神叨叨,嘴里嘟嘟囔囔。如果有别人在身边,肯定以为他精神不正常。
郭振兴不由自主拨了儿子的电话,“孩子啊,你爸爸,出了点事儿,”
“怎么了,爸爸?叫谁碰车了?不会吧?”
“市纪委来人了,恐怕是双规。国国,这两天你最好回家,照顾照顾你妈妈,她身体不好,你也知道,我的事儿,你先别告诉她。”
郭耀国慌了,“爸爸怎么回事儿,你慢慢说。”
郭振兴忍不住流下泪来:“儿啊,你老爸干工作没说的,咱不是焦裕禄,可是基本上鞠躬尽瘁,可能是被谁举报,检举了,或者我确实有些账目说不清,反正告诉我双规了,还让带着换洗衣服,起码要在那里关几天吧。”
“还有这样的事儿?老爸你别急,想想是谁发坏?咱找人收拾他,他不仁,咱也不义!”
“孩子,先别,也不一定,也许我胡乱猜,今天下班你来家吧,我不在家你陪陪你妈。国国啊,恁老爹当了一辈子先进,模范材料一大堆,有什么用?连个房子都没给你置下,你买房还是你爷爷奶奶拿的钱,恁老爹真对不起你了!”
儿子郭耀国小名“国国”,结婚才一年多,小两口住的离郭振兴不远,当初帮他们买房子,选了个位置近的,也是为了他们和孩子走动方便。
国国说话声音突然大了,说:“爸爸你干什么?千万别乱了阵脚,你在家等着我,我马上回去。你儿子已经长大了,爸爸,我可以为你和爷爷奶奶遮风挡雨了。爸爸啊,我马上回家。”
郭振兴有些慌,心里感动,骄傲,还有些惭愧。他说国国我马上就走了,你从单位跑回来,肯定来不及,我的事,你先别告诉你爷爷奶奶,你奶奶身体还不好,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郭振兴怕把持不住,赶紧把电话挂了,他知道儿子即便从上班的单位赶回来,他恐怕早已经在双规的监狱里了。
郭振兴擦了擦眼泪,看了看表,心慌意乱。就这么出门跟他们走吗?出门就是深渊,一失足成千古恨啊!郭振兴深吸一口气,要求自己稳住神儿,尽可能处乱不惊。
他走了几步,又返身坐在沙发上。不是说性格决定命运吗?我是不是该随机应变拿出应急方案?实在不行破釜沉舟孤注一掷鱼死网破,咱他妈的老实人不能总是逆来顺受,老实巴交就是挨打吃亏。
郭振兴趁纪委的没敲门砸门,赶快打电话!黎明前的黑暗,珍贵的几分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