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落叶知秋
6/21/2020 8:03:11 PM
父爱太沉重,太无奈!
1957年,我们温馨幸福的书香之家骤然遭到灭顶之灾——人到中年谦谦君子的父亲突然被剥夺了为人子当尽孝,为人夫当尽责,为人师当尽职,为人父当尽爱的权利!
我是家中长女,时年11岁,大弟9岁,小弟6岁。我母亲是中学语文教师,父亲是中学数学教师。我姊弟仨自幼在良好的读书环境中成长,准备长大了接父母的班,当一名光荣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一切如飓风突袭,中华大地上的知识分子被最高指令“向党交心,整风给党提意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感动,开始忘乎所以地响应号召交心、提意见。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转瞬之间最高指令变成了“引蛇出洞、关门打狗”。那些交心提意见的人都成了罪证确凿的右派被打翻在地。我们家庭是那个大时代风暴中的一粒尘沙,受尽践踏却莫名其妙,不知所措。父亲性格懦弱内向,一贯言行谨慎,平时只知认真教学,从不多说话,领导号召整风他一言不发,此举并非有先见之明而是性格使然。谁知陷阱早已挖好,名额也已内定。因父亲年轻时曾加入国民党,在劫难逃,最终以历史反革命兼右派定罪逮捕——那天晚上警察给父亲戴上手铐出门时,我和弟弟抱着父亲大哭,父亲说孩子不哭,我还会回来,教你们数学题。父亲含泪对母亲说好好照顾孩子,先别告诉咱娘(乡下我奶奶),再苦再难也想着给咱娘寄点钱,难为你了。父亲被开除公职,判刑七年,去了广饶农场劳改。
一年后的1958年,山东省搞了“整风补课”运动,将漏网的右派补了进去。当时中央民盟主委章伯钧(章怡和之父)、罗隆基、葛佩奇等人已被御笔钦点为大右派,我母亲因是济南市民盟盟员,也被“补课”株连进去打成右派,由原来的月工资65元降到23元,被发配到济南南郊林场劳改,所幸每两周能回家一次。我们的家就这样几近毁灭!我们的父爱母爱就这样被摧残践踏,使我仨个孩童日日夜夜处在惊恐想念哭泣之中……我进了街道工厂干童工:糊火柴盒、纺麻线绳、蹬缝纫机累得死去活来,但每月能领到18块钱和弟弟在街道食堂买饭票勉强糊口度日。
1961年冬,52岁的父亲因胃溃疡提前出狱回来了,他满头白发,瘦骨如柴,站在门口老泪纵横,不敢进来,直到我们扑上去喊他拉他进来……啊,1961年,那是自1958年大炼钢铁,亩产万斤放卫星之后全国饿死了3600万人的年代啊!我的母亲全身浮肿之后消瘦、乳房生疮化脓,此刻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我两个弟弟也因饥饿腿肿,我的手脚和脸上长满了冻疮惨不忍睹。
父亲不顾自己病体,以赎罪的心态拼命打理家。父亲的生活经验很丰富,不让我们吃食堂。我和母亲每人的20多元工资交给他,每月把计划粮买回来自己做饭。父亲在劳改农场学会了用碎砖砌炉灶,用煤末掺进黄土打煤饼,把炉子烧旺,蒸粗粮豆渣菜窝窝、熬胡萝卜地瓜粥,从此我们能比以前吃饱。父亲每天一早下河挑水,回来给母亲熬药洗疮洗衣,每星期买一块钱的骨头肉皮反复炖汤喂母亲喝,母亲的身体渐渐康复。父亲还为我弄了一个猪胰臓和肥皂捣在一起,分成十几个油乎乎的猪胰丸子,不管我下夜班还是上早班每天必定备好温水让我用猪胰子洗冻疮,不久我脸上和手脚的冻疮好了,弟弟腿上的水肿也消失了——这一切父亲都是在默默地做,然而他的胃痛发作了却躲在一旁偷偷吃止痛片……不久弟弟去了边疆兵团,我和母亲涨了工资,家中日子渐渐好了起来,父亲也能隔三差五炒个鸡蛋喝点小酒,有时还晕乎乎地劝说我们不要忘了读书用功,以后等机会考大学,考前还能给我们讲数学题。我们不愿打断他难得的好心情,也只有苦笑着随声附和——那几年是我们家平安温饱亲情团聚的日子。
文革来了,父母遭到比五七年反右更惨烈的抄家、批斗,挂牌子游街示众。母亲被她学校的红卫兵们剃头殴打、罚跪,背诵红宝书语录之后被关进牛棚,我几乎每天去学校给母亲送饭,安慰劝说母亲一定活下去。父亲在街道上被批斗之后赶回了乡下老家,孤独地住在当年奶奶遗弃的一间破房子里。房子里冷灶破锅,坍塌的土炕上老鼠出没。多亏两个弟弟轮流去看望父亲,他们每次去都是肩挑扁担,两头挂着被褥衣服、粮食,或油盐酱醋,锅碗瓢盆。去后给父亲做几个菜摆上酒,召集乡邻、村干部以及父亲当年的几个老学生一起吃饭,恳求他们照应……
1976年10月,我们去乡下接回了父亲。那时父亲已患肺结核、食道癌,身心交瘁,行走困难,他心心念念痴痴盼望的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和亲人团聚,可他又怕“反革命兼右派”的戴帽身分、病残难以自理的身体连累我们,而口是心非、呜呜咽咽地说不回去了,只要你们想着我死后把我的骨灰和你妈合葬我死也瞑目了。
我们给他讲那个万恶的四人帮完蛋了,形势变好了,许多冤假错案开始平反,我们会为您老人家讨个公道!父亲终于听明白了我们的话,他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说别看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教个高中数学一点也没问题!唉,廉颇老矣死矣!
父亲回来后透视肺结核严重,低烧咳血。我用母亲的公费医疗想了办法为父亲开药,吃饭加强营养,父亲的结核病多少得到控制。但食道癌却日益严重,医生说需交一千元做手术。当时我们工人的月工资才几十元,但只要能手术做好就住院交钱。父亲知道后坚决不同意做手术,他说白花钱遭罪,自己这把骨头上了手术台都不一定能下来。我们默然。
父亲开始吃流质饭,后来连米汤、冲鸡蛋都吞咽困难了。
1978年春天的一个早晨,父亲过了70岁的生日,带着折磨他一生的深爱安详地走了。
留下的是我们愧对厚地高天、受尽折辱冤屈苦难的父爱母爱!
爱你们的儿女庚子年清明于济南龙泉公墓叩拜